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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天启五年的八月,扬州城外一片萧瑟。去年的疫情让人记忆犹新,城内依然有些萧条,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和车流都少了很多,扬州这个江南的名城依然还在舔舐着伤口。
关帝庙周围竹蓧丛生,杨柳垂丝,凉风穿过,荫凉惬意,又有小河淙淙流经,水清澈可见河底的小石子。亭台楼阁之间多有小憩、纳凉的人,很多测字、卜卦、算命以及草药郎中的摊子也夹杂在其中。
远处官道上,一个中年男子脚蹑芒鞵,手持竹杖,身背褡裢,一手摇着草笠,一手持一白布招幌缓缓走来,在荫凉处站定。从他手上拿的招幌上可以得知,这是一位走方的郎中。
可能他是走累了,只见他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把汗,在道旁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然后从怀中掏出干粮慢慢的吃了起来,神情专注,吃东西的样子也很斯文,如果不看插在旁边的白布招幌,看上去不像个土郎中,倒像是个赶考的士子。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有一青年男子和老年随从匆匆走来,年轻人一脸愁容神情焦虑,来到关帝庙附近,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摆摊的草药郎中身上,好像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过了片刻,只听那位年轻男子轻声对随从说:“管家,你说这几个大夫当中会不会有大医圣手呢?”
“少爷,其实,你这实属急病乱投医,扬州医院的罗院长和回春堂的施大夫都说没的救了,老仆说句不吉利的话,少夫人这次……怕是凶多吉少啊……”
年轻男子的眼圈顿时红了,他不甘心的说道:“唉,城里一个个医生都说不行了,我还不死心,到这种地方来找跑江湖的郎中,哪会有什么希望……可是,她是我结发的妻子,我如何能忍心不救?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我岂能甘心放弃呐……不管怎样,总得试试吧。”
一主一仆在绝望中的对话被那个郎中听得真切。
正在主仆二人拿不定主意时,那郎中冷不丁问了句:“什么疾病如此棘手?”
“唉,不瞒先生,是膈症。”那管家回答说。膈症即后世的食道癌,在这个时代属于不治之症。郎中听了一愣,追问道,“这位老丈,如何认定是膈症?”
老管家继续回答说:“足足二十几天,吃什么吐什么,饮粒全无入口,人奄奄一息,大夫请了数十位,扬州医院院长都亲自看了。都认为是膈症,有说在世不久矣,也有说顷刻要坏……”
“如此,可否领我去看看?”这郎中并没有退缩。管家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见他衣襟上还残留着一些糕点的渣子,不耐烦地说道:“喂,你可要想清楚,如果没把握,只是好奇,还是别去看了。耽误了事,我可不会对你客气……”
“管家,不可如此说话。”那少爷打断了这位老管家的话,冲值郎中抱拳道,“这位先生,如愿意诊治,请随我来,我家离此不远。”
“少爷,少爷……”管家认定了此人是个骗子,使劲朝那年轻人使眼色。年轻人回头问,“嗯?怎么了?”
“你看看他那打扮……”管家对少爷附耳说道,示意少爷注意那大夫简陋寒酸的穿着,的确,眼前的这人有些狼狈不堪。
“哎,人不可貌相,勿要多言了。”少爷还是不死心,轻声对管家道。说完推开老管家,抱拳继续说道:“先生,在下姓黄,患病的是内子,请先生随我去……”
这位郎中脾气很好,并不介意那位老管家异样的目光。点点头说道:“好,前面引路。”
“先生贵姓?”年轻人问道。
郎中答:“免贵姓喻,人则俞边加一口字。”
“哦哦,喻先生,听先生口音非本地人士?”年轻的少爷又问。
“正是,在下江西新建人士,受友人之邀,故来江南,游玩路过此地。”
就这样,一主一仆在前引路,喻大夫在后跟随,一盏茶功夫,来到一个巍峨高大的宅门前。
“喻大夫,里边请。”
“好,领我去看病人。”
走过宽阔幽森的庭院,绕过厅堂,来到内室。只见病榻之上有一年轻妇人,正闭目静卧,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她睁开了眼睛。
“娘子,我请了喻大夫来给你瞧病了。”
病人面容枯槁,双目深陷,口鼻枯黑,黯然无神,如同一骷髅。
“先把这边的手给我,切切脉。”喻大夫说。
“娘子,手给大夫。”
“二十余日,粒米未进,二便也不通么?”大夫问。
“是的。自从起病之后,就二便全无。不要说米,喝口水都往外吐,一个劲往外吐痰沫。”黄少爷代答。
“好,左手的脉。”
“多位大夫都说是膈症,还说脉已离根……”黄少爷轻声说,生怕被病人听了去。
“不然,上部有脉,下部无脉。其人当吐,不吐者死,是吐则未必死也……病人今吐,可知气高不返,中无开阖,治中为此证关键。”
“喻大夫你可以治!”
“不难,缓缓治之,自然逐日可见效。”
“那请您速速开方,救我娘子!”
“好,拿笔墨纸砚来。”
“先生请跟我去书房。”
书房之内,笔墨纸砚俱全,片刻处方写毕。那少爷接过来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这郎中的字竟然如此漂亮,竟是“齐王体”,他收藏了不少齐王的书帖。此人的字已经十分接近老齐王的水平了,如果不注意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正当黄少爷要打发管家出去抓药的时候,进来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
“父亲大人。”少爷向那老者躬身作揖。“听说你从关帝庙请来一草药郎中?”那老者问。
“父亲大人,就是此位从江西新建来江南访友的喻大夫,喻大夫已经诊过病,方子也开妥了,孩儿正要让管家出去抓药。”
“哦,拿来我看看。”老者说罢一把抓过药方,捏在手里一味味的细读起来。
看到纸上的书法,他先是“嗞”地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啧啧称奇:“啧啧,好字!好字!辽东人参……此药可贵啊!得几十块银元吧!我说儿啊,你媳妇眼看不行了,亲友都已通知到,他们可是连挽联都写好了,你随随便便找个草药郎中来,白白的糟践一通银子,这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哇!”
老者读到最后上面的辽东人参两钱,顿时勃然大怒,对儿子大声斥责道。喻大夫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一位富贵的员外,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而且如此的冷血。曾经家变,品尝过人间冷暖的喻大夫顿时勃然大怒,骨子里那股傲气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怒斥道:“且慢!黄家老太爷,你家儿媳并非是不治之症,你为什么偏听庸医之言,非要见死不救呢!”
“哼,扬州城那么多医生都是庸医,独独你一个外来游方郎中是良医?岂有此理!我看你倒像是有和药店勾结,售卖贵重药材牟利之嫌!去年瘟疫期间,甘草都涨到了人参的价格,你们这班黑心眼的药商,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简直是不可理喻。你已是知天命之年,居然会如此不通达情理,为了一点小利,置人命不顾!”喻大夫也毫不示弱。
“这个家,我做主,我说了算!管家,送客!”这吝啬鬼老者居然下了逐客令。
年轻人也急了,急忙劝道:“父亲大人,几钱辽东人参对我家来说不算什么……”
“你懂什么?逆子,还轮不到你来当家!“老子不依不饶地骂道,”咱黄家的家业都是靠勤俭节约点滴汇聚而成,岂容随便作践,你媳妇已厌厌待尽,无须再折腾了,等办妥后事之后,你再娶个吧,钱是要用在要紧处的……”
“这……”那年轻人张口结舌,脸涨得通红。
“老匹夫!你掉到钱眼你去了吗?“喻大夫肺都要气炸了,他怒目圆睁,继续斥道,”有你这样做人家公公的吗?你这样无情无义的人,谁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家!天大地大人命最大。既然你如此心疼买人参的钱,那么喻某与你打赌,如治而不愈,愿意以一百块龙元为罚!足够赔你买人参的钱!如果治愈,诊金分文不取!”
“什么?你这外乡人,竟敢骂老夫!”那黄老爷被骂得一愣,随即又暗暗惊愕,想这天下居然还有如此怪异之人?治不好他赔我三十两纹银,这买卖可是包赚不赔啊!说罢眼珠子一转,又把话敲死,“算了,老夫不与你计较!不过说话算话,到时候,你赔得出这一百块龙元么?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口说无凭,你这郎中必须立下字据!”
喻大夫差点被这老家伙气乐了!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葩。此时黄老爷双目眄视,心道你穿得这样简陋,空口许诺,赔不出来,还不是我损失,不过这笔字确实很好,也许可以写几副,到时候假冒一下老齐王的书法作品,说不定可以卖个好价钱。看到这老家伙一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的模样。
喻大夫气不打一处来,想也不想答应下来:”当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