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有些冷,即便冬阳悬挂于空,清早橙色的光看起来暖洋洋的,但迎面一阵风也依旧让裹着厚厚粗制棉袄的金枝打了个寒噤,瘦弱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她抬头看了看院中那棵枯槁的老树,那槎桠上零星几片枯黄的树叶也在刚才那阵风中脱离了树干,在空中无力的挣扎了一番便坠入泥土地。 金枝愣愣回神,颠了颠怀中的木盆,然后走到井边吃力地打起井水,提水的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她将水倒进盆里,伸出手准备洗衣物时却又愣住了。 映入眼眶的是怎样一双手? 光看手背只觉得瘦,很瘦,几乎算是皮包骨头;再看手心,不仅粗糙,还有着一道道难看至极的裂口,这伤口在乡下是很常见的,很多人在冬日不注意或过度操劳就很容易因为冻伤而致使手上产生皲裂。 这样的伤口对于年幼时的金枝并不陌生,自她生活能自理并帮助家里干活后,她每年冬季的手都是这样的,这也让她的手看起来比常人粗糙,即便这双手其实很小,长大后也只有常人的三分之二。 金枝还记得,后来她不用干重活了,这双手也养了十多年,但也完全没能养得细皮嫩肉,十指如葱。 金枝觉得自己可能病了,明明昨晚才吃了阿爹笑眯眯递上来的那碗长寿面,度过自己第十个生辰,一觉醒来后,她却发现脑中多了许多记忆,那些记忆让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三十岁而不是童稚般的十岁。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惶恐,浑浑噩噩的在阿爹的招唤下吃了早餐,送走了阿爹与哥哥,然后在阿娘匆匆塞给她一盆衣物后,习惯性的来到后院打水洗衣。 将手伸向水中,随后被那冰冷的温度冻得一个哆嗦。 金枝嗖的一下缩回手,再看向盆中那做工精致且颜色鲜艳的女子衣物,忽然觉得胸中有股无名火在蹭蹭上涨,并直冲她的大脑,她一把打翻木盆,带着些怒火向屋内喊道:“娘!” “大清早的吼什么吼,还有没有一点儿女孩的样子了!” 王氏斥责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隔了一会儿,才迈着小步伐缓缓走到院中,可惜她自以为维持得良好的优雅在看到井边打翻的木盆以及散在地上的衣物后,顿时破功,脸色也难看了几分。 “你又发什么疯?” 显然,对于女儿时不时撒泼的行为她还未习以为常。 金枝却不管她怎么想,指着那些衣物质问道:“这是谁的?这些衣服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当然是小姐……” “小姐?什么小姐?我家就是一家子的泥腿子,哪里来的小姐?”金枝的声音透着尖锐,那番话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王氏的脸色更难看了,看向她的目光也带上了一丝阴沉,心想这个女儿当真是生来和她作对的! 王氏顿时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生下了这个孩子,早先还因为金枝没有遗传到她老爹的丑陋面貌而对她有三分喜爱,可没想到这个女儿却一点儿也不懂她的心,不仅时常与她产生争执,对她的决定有异议,还死死偏着那个让她不喜的男人。 时至今日,王氏对于金枝的那份喜爱早已被消磨得所剩无几,更多的是漠视。她无视金枝的怒火,只淡淡道:“衣服掉到地上更难洗,要是染上了污迹,小心你那身皮。” 金枝简直出离愤怒了,不过如今有着那些突然多出来的记忆,她感觉自己已是三十岁而不再是十岁,年龄比之王氏也不差几岁,曾经那些因为在乎所以质问王氏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娘,她和纪香谁才是她的亲女儿的话她已经不屑再问。 二十年,王氏的答案不用她说,金枝已经用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刻,金枝突然不再害怕惶恐,脑海中突然多出了二十年的记忆,明明是那么诡异,但那些画面生动得仿佛就像她已亲身经历过一般,让她生不出丝毫的怀疑。 她甚至开始感激起来,不管是哪路神仙或是鬼怪让她突然多了二十年的记忆,她打真心感谢对方,让她不再留恋这份早已不复存在的母爱,以及她与纪香那不知真假的亲情。 纪香!纪香!纪香! 想到这个名字,金枝心中涌现出无限的恨意,就是这个免费吃她家住她家把她一家当奴才用的女人,在不久后还因为不舍分离把他们一家子良民带回去当贱奴感激他们的纪小姐,害得他们一家个个不得善终! 金枝只觉得一阵心悸,随即便忍不住庆幸,还好她有了未来的记忆,让她能提前做好准备,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而后又想到什么,金枝也不再理会阴沉的王氏,反而急速跑到屋内,不一会儿便来到了纪香的闺房,便觉眼前一亮。 这是一间布置精细的住房,虽无细纱美玉装饰,但比起金枝和她阿爹哥哥的房间,可谓是华丽,新打的家具还散发着木质的清香,床上的棉被从那亮丽的色彩可见材质不差,以及与之同样材质的床罩,这对于刚从乡下搬到镇上的五口之家显然很奢侈,而那放在书柜中的一摞书,让整间屋子透着一丝书香之气,尤其纪香正在窗下研墨,旁边摆着一张宣纸,一副悠闲写意之态,可不就是小姐嘛! 可惜是靠贫民养的小姐! 金枝不无恶意地想着,而纪香显然不知道她的想法,见到她来,莞尔一笑,温雅中带着亲切,加之姣好的面容,这样一个人是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 金枝就曾无数次败在这样的笑容之下,多次兴起的质问之词便说不出口。 那时,她甚至想,是不是因为纪香长得漂亮,所以王氏即便与主家失散也把她当主子看待,哥哥才会喜欢她,阿爹才对阿娘的行为视而不见? 当然,后来的金枝已经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但幼时的想法已成执念,所以她酷爱打扮,这原本没什么,但谁让她只是个丫鬟呢?这样的身份,她越打扮,只会让人越加看轻她。 “金枝?”纪香已经走到了金枝面前,在她明显走神的眼前一晃。 金枝回过神来,那眼中充斥着浓浓的恨意,看得纪香身形一颤,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小心问道:“金枝,你怎么了?” “怎么了?”金枝冷笑,“有一句话我想问很久了,你与我家非亲非故,却不仅吃我家的用我家的住我家的,还让我们一家像小姐一样供养你十三年,你就不心虚吗?” 纪香从容的神色一变,喏喏说不出话来,只望着金枝,欲语还休的黑眸中两分黯然三分无奈,还剩五分可怜柔弱,端的是惹人怜爱。 金枝面上一派嘲讽,恰好王氏从外面跟了进来,听到她的冷言冷语,顿时伸出食指,在她头上狠狠戳了两下:“你个混不吝的,有这么跟小姐说话的吗?若再有下次,看我不撕烂你那张嘴皮子。” 说完,也不急着教训金枝了,拉着纪香一阵安抚:“小姐你千万别信那丫头胡言乱语,那丫头只是嫉妒你身份高贵,你是纪府千金,等找到老爷夫人……” 金枝且听着,王氏说了很多,无非找回曾经的主子、回忆往昔繁华生活之类,从小到大对于王氏这番说辞她不知听了多少次。 金枝知道这并不是空话,王氏这些年一直在寻人打听昔日的主子,如果她脑中的记忆是真的,那大概在一年之后,王氏会便得到纪府的消息,纪香也会被送回纪府。 但问题是在场之人除了她谁也不知道这件事啊,毕竟已经过去十三年了,找到人的希望何其渺茫,纪香王氏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她们会找不到人吗? 恐怕不尽然吧,但她们却依旧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阿爹与哥哥辛苦挣来的钱财,要求一日比一日过分,甚至还多有怨言。 对于这样的人,想要让她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真心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了,毕竟已经十三年了,她们早已经习惯被她的父兄养着,再加之她的父兄心好又毫无怨言,反而让对此多有不满的金枝显得太过于吝啬无理取闹。 “可是,也不应该让金伯和金大哥这么养着我……”纪香似乎有些不认同王氏的话,微弱的反驳着,但那脸上的难堪却渐渐淡去。 金枝在心中冷笑,口上却凉凉地应道:“是呢,还是大小姐明理,麻烦你帮我劝劝阿娘,免费养你也没什么,但像个小姐一样娇养着,我们一家却吃糠咽菜还不饱腹,实在有些过分不是?” “臭丫头……”王氏被这番话刺激得开口大骂,却被纪香拉住了。 金枝嗤笑着看了眼两人的作态,施施然走开了。 只要不入纪府不入奴籍,舍去那份不值钱的感情,王氏与纪香又有何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