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正绫看着被新调来的戍卒补筑得更高一些的寨墙,自己同祁叔在城内和元狩元年的那群士兵并肩作战的景象一幕幕地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天依则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度过人生中最后时光的、上个月刚刚战死的万安的父亲,以及他那个昨日在营帐中哭到四肢瘫软的儿子。昨天晚上,万安从什副处听得父亲的死讯和死期时,整个人大呼着倒在了地上,随后便使劲拿头撞击旁边的石块。通书什的士兵们连忙过来搀扶这位陪练,但是他挣扎激烈,最后还是靠力技比较娴熟的夷邕才将他制服到帐中,大家都过去安慰,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话好。这个纯孝的少年在帐篷里泪眼模糊地闹了半晚上,最后还是洛什副蹲下身来,将他抱在怀中的时候,他仿佛受到了一些母爱的感召,才逐渐将情感从崩溃的边缘拉回来。
今日,张万安面对着几丈高的无情的城墙,又有一股泪意从他的眼底涌上来,但是他及时地将它止住。自昨晚那场彻骨的悲痛和彻底的诀别之后,他的心境要冷静了很多。亲生父亲已经远至泰山,自己甚至找不回他的尸骨,而生母又还在洛阳为奴,现在自己就如洛先生几个月来一直对自己说的,整个家族的命运,已经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能寻短见去追回父亲,独留母亲一个人在世间,绝了张家的嗣,而应该振作起来,好好地跟着赵司马建功立业,为祖先和后辈开拓更大的空间。所幸,在这个世界上,自己还有洛先生。现在他要负起他父亲年初对自己的嘱咐,好好地保卫和侍奉洛先生了。
“我们这次出塞,再回来之后,绝对不能让这个城寨再出现下一个黄材官了。不然,我们全是无能之辈。”乐正绫看到城寨中忙碌筑备工事的新卒,对天依说,“这是我们告慰他的唯一方式。”
部队在城寨处做了少许的停留以后,马上又重新向北方疾驰而去。这次远出陇西,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越过黄河。在黄河对面,还要越过乌戾山,才是匈奴右贤王的主要控制区。城寨的士兵并没有报告短期内的敌情,这或许是一个良好的信号,他们在远征的初期并不会与敌人的部队直接遭遇。
万人的骑兵队在山谷和原野间绵延前行,一直到日头将落时,部队抵达了黄河渡口岸边,一直等到过了黄河,骠骑军才停下今日的行程,准备扎营休息。
通书什的后勤辎重装在两辆车上。士兵们和闵队正的通书什卫队的辎重组成了一个圆形的车阵,他们将马匹用绳子栓在车边打下的木桩上,以保卫车阵内的人。大家就在这圆形的空间内支起帐篷,喂马卸甲煮饭休息。
“今天我们似乎完全没事,除了走了那百八十里路,过了河以外。”张原躺在之前自己发的毯子上,对齐渊说,“伍长,这茫茫塞外,连些农民牧民都不太见到的,这次出征不说撞见匈奴的主力,就连普通部落都没有……”
“壁垒外面比较动荡危险,肯定没有多少人,”齐渊说,“我估摸着,明天,接近乌戾山的时候,我们会遇到一些放牧的部族。他们往往是游移的。”
“那我跟你打个赌,赌明天还是遇不到。”何存在一旁说,“谁赌输了,谁当谁一天干儿子。”
“谁跟你这么无聊!”
齐渊正欲转过身去,转到一半,忽然又回过来:“不对啊,这事,你愿赌服输啊。”
“我刚才说的是,谁当谁一天干儿子,我赌输了,你当我一天干儿子你赌输了,你当我一天干儿子。”
“去去去!有这功夫磨嘴皮子,还是把你的臭脚泡一泡吧。”
塞外的夜晚实行管制,士兵们只能争分夺秒地趁太阳落山之前聊天。待到太阳完全消失在山峦背后时,营区的中心传来鼓号,乐正绫命令每个士兵戴上木枚,晚上禁止出声,一直到第二天再鼓为止。大家寻各自戴上休息。
这是通书什的士兵们在壁垒以外、黄河以北过的第一个夜晚。春天的塞下昼夜温差大,傍晚时什正特意叮嘱过众人,晚上休息时将毯子盖好,以防第二天感冒,影响状态。楼昫就着毯子,躺在帐篷里,四周寂寥无声,只有夜风吹帐篷和外面草地时发出的响动。
他紧紧地将刀靠在胸前,这样万一传说中的右贤王大部队来攻,自己可以马上取出刀,去和他们作战,至少杀出去。但是,这茫茫山原,面积达几千里,两支大部队又如何相互找到呢?或许,自己此次的出军,大半的概率是无功而返吧。
无功而返也是好事,这意味着自己的部队并不需要同敌人的大部队交手,这也就意味着,自己只要不在行军途中生什么病、受什么伤,就一定能够安全地回到关内。至于朝廷损失了大量的物资而一无所得,那是朝廷的事,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忽然,他仿佛听到,除了风吹草动的声音以外,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声音有一种隆隆的声音,正在从远处到近处慢慢地浮现。
他迅速地坐了起来,将刀拿起。他这个动作惊动了同帐篷的其他人。
“怎么回事?”何存咬着木枚,细声问他。
“伍正,有响声。”
大家倾耳听了一会儿,确实有响声。就是不知道那是人是马还是其他东西发出来的。它的距离很遥远。
“伍正,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魏功问他。
何存低头想了想,向众人摆摆手,让大家继续睡觉。在野外,这种可疑的声音太多了。只有当敌袭确凿地发生了,哨兵发出警报的时候,他们作为营中的军队,才有权限出来作战。在此之前,随意地出到营中走动,解下木枚发出声音,都有可能引起混乱。
楼昫遂又合衣躺回他的席上。他仍然不敢立即睡觉,而是注意着那股怪异的响动。所幸,未几,那股响动从很远的地方出现,又从更远的地方消失了。或许是什么种群的动物在夜间迁徙时发出的声音。待楼昫确认那股声音彻底从自己的耳膜中不见以后,他才放心大胆地睡起自己的大觉来,毕竟第二天他们全伍还要投入另一个80100公里的长途行军当中。这个运动量虽然不及之前从上林苑一昼夜到陈仓县大,但毕竟它是一个较长期的、更加考验耐力的行动。
第三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