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大家先回上林苑休息,毕竟人马劳顿。”乐正绫说,“晚上大概还有一场酒,是我个人作为什官,请你们诸位,还有素来保护我们的眉队副和闵队正。筵席就设在大营的那间酒垆里面,条件可能比我们过午的时候差一些,不过也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
“什正,我们还是均摊就好了!”众人纷纷道。
“请客该有一个请客的样子。”乐正绫将手抬起,“这一顿是海夷的宴会,由海夷来请。”
“眉队副,您今晚赏脸来么?”天依向走在身边的眉出作揖。
“既然是通书什赏脸,我必是不辞的!”眉出笑着,“回去以后我将这报予闵队正,只要他一句话,我们就过来。”
乐正绫看着远处流淌的渭河,眨了眨眼。她今天策划的这场晚宴是有导向的。士兵们这两天不能尽是享受。今天这一趟来到长陵,放松安逸当然是一个目的,但是也是让他们在马上看一看,自己作为新贵,身份发生变化以后,在众庶、军丁、市人和比他们要高更多阶的贵胄眼里,他们处在一个什么境地,自己到底是翻身成了老爷,能与辛苦奔波的百姓说他们不同了,还是自己仍然处于层级结构的较下层。而在回到上林苑以后,在晚上那次宴会,酒过三巡的时候,她要向眉出和闵队正询问那五名为了护卫他们而在河西壮烈殉职的北军骑士的具体的家族、籍贯,让他说出他们生前平时的故事和为人,再同热意上涌的士兵们当场商量资助那五个家庭的事宜。虽然她在乌戾山下就已经问得了那五人的信息,但是那是她个人掌握的知识,她要在今晚将它变成通书什众人的公共知识。
乐正绫的心底里一直有一股隐忧,当自己和什中的后生们纷纷被朝廷重金收买,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均显著提高以后,她们对待社会上其他人的态度会不会随着时过境迁而变异。无论是今天的出游还是晚上的那顿酒,她都要试图给她自己和人们营造一片记忆,至少让她自己牢牢记着,在自己所有的一切背后,是若干人持续或瞬间的牺牲。虽然对于这个设想最终是能达到这样的效果,还是只能“劝百讽一”,她并不报太大的期望。
当夜。在酒意尚醇的时候,乐正绫向眉出抛出了这个问题。眉队副一开始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他方举着酒杯,听闻这个问题,他忽然重重地将杯子放了下来。筷子也被搁到了盘上,他用两手托着自己的膝盖,想了好一会儿。
“有一个是姓申的,叫山。”眉出说,“你们应该在河西同他聊过天。”
“他的样貌如何?”士兵们问他。
“高高的,山西武功人,”眉出继续说着,“身子平直长大,脸是方形的,右脸有一道疤,是先前天子会猎的时候被一支箭擦过,侥幸未死而结的。”
“是他。”齐渊猛地从坐席上站起来,“我记得清楚。那天我们正同卢胡王交战,有一根箭命中了他的面门。打完以后也没救回来他。”
“他自己从前经常拿脸上的箭疤跟伍人开玩笑,说天不绝他,必有后福。”眉出右手执着杯子,口气忽然变得惆怅。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没有继续说下去。众什士亦面色愀然。齐渊和这名死者曾经在焉支山中共同解过一只冻死的拉车马,当时他和这名申姓骑士相谈甚欢,但是转过几天之后,自己便看到那位健谈的勇士僵卧在了皋兰山下的草场上,齐渊连他的身份也不得知。
停顿了许久之后,眉出向他们继续说了其余四人的姓名籍贯,以及他们平日里的性格、轶事。这其中有三位骑士,都是同通书什的后生们在平日里聊过天,或者共事过的。席前沉寂下来,夜风吹进窗户,仿佛带了些什么飘物入户。士兵们都感到那是逝者的亡灵感到召唤,从遥远的昆仑来入了窗棂。
“他们平时都和我们一样,是有血肉、筋腱的人。”乐正绫对众士兵说,“这次出征,这五人纯是为了我们什中上下而死的。既然得知了他们的身份和所出,我们要负起这个责任来,安顿安顿他们的家庭。”
在酒意的促动下,什士们很快就应允了什正提出的这个意见。乐正绫并没有立即就同大家商量具体的在资金上扶持那五家家属的具体的方案,而是和人们举杯,继续完成剩余的宴饮。
眉出虽然对此不置可否他在乌戾山北同她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就向她申明,北军骑士的抚恤主要是由朝廷来完成的。但是既然通书什有意要出私人的泉币来帮助那五户关内的家属,那对于那五位同袍的亲故来说,也是一件利好的消息。何况他也实在想不出来通书什所获的那些丰厚的酬劳能被士兵们用在哪儿。
谈着这件事,众人的脸上都颇怅惘。在日中还尽情享受着长陵的繁荣的小伙子们,都将肩膀沉了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
“来,再举杯吧。”祁晋师举起酒杯,“我们现在谈的都是好事,是对他们的灵魂、他们自己的家人皆有告慰的。斯灵要是在场的话,他们高兴,应该也希望我们喝得尽兴。亡者已经结束了,我们要快快乐乐地替他们生活下去,这个是正道。”
“举杯。”
在祁晋师的劝慰下,众人又多进了一遍酒。随后,乐正绫站起来:
“下一次出河西,我们是不随大军出征了。这样也不会有人为了我们而死,这是军幕的英明决断。不过,司马和骠骑将军也是要鞭策我们,大家在这个壁垒以南,在关内安居的时候,得把学艺继续精进。大家半年前还是智力、体力共劳的,今后主要要转移到智力上面,这个大家要做好转换的准备。”
“什正,我们收假以后,日后编纂匈奴语词典,是要重新编修一遍么?”楼昫问道。
“不用重新编修。我们已经有一部现成的词典在天禄阁,我们只要以那个词典为底本,将我们在河西地区调查所得的,顶代进去,再延请在长安的河西贵族过来,增补词项。不用再从头来一遍。不过这个增补的过程,可能就要花费更大的时间。”天依向他解释。
“那词典已经在天禄阁了,我们……”
“我们进天禄阁去。”乐正绫向众士兵宣布。
“可那儿是宫中……”
“我们可以进去。”乐正绫说,“到了那里,就不能像在长陵食肆里那样了。大家见了阁中的吏士,都要恭敬有礼。”
许多士兵吐了一口气。接近半年的劳碌是结束了,自己也好好地放松了一天。但是日子并没有好过许多,一片更大的世界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自己就如同被什正、司马和更高的上峰嵌进了一道轮辐,即将随着车驾滚向更远的、平坦的道路。
“来吧,为了什中诸君的事业,我再敬你们一杯。”
乐正绫抬起酒杯。祁晋师吹起口哨,大家都将自己嗓头淤积的声音呼啸出来,将一整杯米酒一饮而尽。
第四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