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暗风乱。
这塞外的严寒可真不是盖的。
真真风如刀割寒气入骨大中午艳阳高照时都能把人冻成个熊样,更别提晚上哈气成冰湿衣成刀,但要说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还当属于凌晨时分,夜刚过去,太阳还没升起来,就见到一点点萤光般的微亮,是一天中最怀希望也最难熬的时刻。
这个时刻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只有值班的哨兵顶着严寒和睡意时刻保持着清醒和警觉,肩负着这千顶营帐的安全重责。
而偏偏就有这么一个人,仿佛跟自己过不去一般,每日非要在这最肃杀睡意也最浓的时刻起床拿上他那杆磨得有些旧了的红缨枪,在这万籁俱寂的凌晨独自耍上那么一阵,待得旁人瑟瑟缩缩叫爹骂娘地起床之时,他已是大汗淋漓大喊一声:“兄弟们早!”,嚷得众人虎躯一震。
今天他也一如既往地来到营帐外雷打不动地耍起枪来。
他身型高大魁梧那杆长缨枪被他武得虎虎生风,一招一式自然流畅又沉稳厚重,每一下力重千钧,每一招定住时枪尖都发出微微的低鸣,可见功力深厚。
时间流逝,天一点点亮起来,照到他的脸上,这张脸不是那么年轻,鼻边唇角已经出现了皱纹,多年的军旅让他的皮肤粗糙而黝黑,上面甚至还有几道经年不退的伤疤,唯有那双眼睛机敏锐利,如同捕猎的豹子一般,让人看了心生畏惧。
他的名字如同他的眼睛一般,沾了一个豹字,沈豹,字进之,延武的副将之一,刚猛直进,善冲锋。
他练完一个回合,手正痒着想与人切磋,偏巧看到右边的营帐挑起一角,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一身劲衣窄袖,干净利落的男子装束,一根红缎将头发束于脑后,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露出额头和眉眼,那眉眼未经修饰,清秀透彻得很,红缎偶尔飘到额前,衬得整张脸明艳动人。
出来的是一个女子。
在这军营重地钻出一个女子来,沈豹不但不惊讶,反而习以为常一般,抬着点了下下巴,道:“丫头,要不过来喂几招。”
那女子闻言莞尔一笑,也仿佛见惯了似得极其自然地接道:“好。”
她摸了把腰两侧的两把匕首,似乎思索了一会儿,又松开手走到兵器架上抽出两把来。
“丫头,这两手可不好使,小心别自己打着自己了。”
江湖上使双手武器的人不少,有双刀,有双剑,甚至有双斧双锤,但是很少有人会去使双枪,刀剑斧锤都属于短兵器,双手使起来威力加倍,但是枪属于长兵器,多有掣肘,寻常短兵器甩起来可能没事,但是用上长兵器就可能相互敲打在一起,形成“自相残杀”的惨状。
谁知那姑娘眉梢一挑,道:“除非我手正好抽筋了”。言外之意是,自己打自己,在我这里是没有的事。说完双手五指一转,故意挽了两个漂亮的花枪,还是不同的样式,一心二用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嗯,不错不错,上街混饭是饿不死了。”沈豹揶揄道。
那女子听到之后还是一脸卖艺能当饭吃的骄傲表情,一脸坦然地耍着花枪上前,然而在踏入两人可战的范围内,双枪猛地一沉,方才的花架子荡然无存,紧接着双枪尖头相抵,突然纵身向沈豹掠去,电光火石之间,沈豹力贯右臂,握枪向前,准确地抵住那袭来的枪尖,正欲上挑,谁料那枪尖一分为二,一头制约着对方,一头滑了开去,顺着沈豹那杆红缨枪爬了上去,沈豹心道不好,立刻提气入枪,使出一招“力拔山兮”,一股霸道无匹的强劲之力瞬间撞开了那两杆,而对面的女子却借着撞的力道飞身而起,占据空中开阔地势,陡然甩开两杆,双手横扫,顿时间飞沙走石平地起,仿佛地动山摇一般,沈豹也被这力道逼得后退了一步,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女子也能使出这等气势,顶着前方凶险还是抽出空来喊了一声“好招”,喊完之后便后悔了,因为喊进了一嘴的砂子。
这一招大开大合、恢宏磅礴的招式正是燕氏双刀中的一招横扫千军!
而立于空中的这个女子,正是那日出现在西宣风雪之中之人无疆。
自那日她在城西拦住西流,随他们来到军营已有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无疆与这些将士同吃同行,但由于她的身份不便免去了同住,一个人单独住在一个帐篷里。将士们每日都要练习格斗摔跤、箭弩马术、举重石锁,队列阵法,除了最后一项,其余的无疆都跟他们一起练,西疆和北洲男女之防并不重,很快军中将士就没将她当外人。
除此之外,无疆还在研究燕三娘给她的那本刀谱,虽是刀谱,无疆总是用各种兵器自己练,偶尔也捉着将士们练一练,手边逮到什么是什么,西流见她没有趁手的刀,原打算给她打两柄刀来,但是无疆觉得背着两把明晃晃的大刀未免太过招摇,研究了一阵西流送她的兵器谱,想要两把匕首,但是燕式双刀讲究的是大开大合的睥睨气势,西流担心匕首这样的短小兵器不能施展其精髓,无疆却觉得,谱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她觉得匕首可以。
她说可以,那西流当然也可以。
于是他送了她两柄匕首,还给它们取了名字,一把叫吹雪,一把饮血,无疆听完之后觉得一把过于仙气,一把过于戾气,于是她给他们取了小名,一把叫小白,一把叫小红,分别别于腰的两侧。
除此之外,西流怕她无聊,还送了她好些书,什么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春秋策论等关于行兵打仗的书,还有许多医药书,前面那些她碰都没碰过,医药的书到还偶尔翻一翻,她看的最多的还是那些正统武学秘籍心法以及一些旁门左道的江湖伎俩。
在这一个月间,西疆和东朝两次交手,但双方都是一触即走,似乎在试探对方虚实,并没引起多大阵仗,只能说是暗潮汹涌、风雨欲来。
延武、西流和几个谋臣大将每日一起商讨战术对策,无疆则自己看书练武,这里没什么大变动,而战场之外的朝堂和江湖却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热闹得很。
期间,西疆修改科考制度,女子可参与科举考试,一时间举国震动,然而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西宣第一青楼柳絮阁的花魁云落姑娘放出话来要考科举,从今而后只一登台献艺,三五接客清谈,二四六七闭门学习备考,好些书生才子们自告奋勇要助其温习,但皆被拒之门外,更有甚者,扬言砸重金买了云落姑娘的一三五,让她不必登台,继续学习,只要自己能在帐外一睹其念书作文的芳容即可,结果燕三娘觉得他痴情得有些变态,给驳回了。
而另一件令大家震动的事情是沈太尉之女沈自颜竟然跟状元郎找赵世琛合离了?!传说中的夫妻和美伉俪情深呢?难道就因为赵世琛去了一趟青楼,去看了一眼云落姑娘?!闹翻了?!男子们颇觉太过,女子们却觉痛快,然而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太尉府也传出话来,沈自颜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这一年之内不接受任何访客,谢绝媒婆说媒提亲,要安安静静看书温习,据说沈魏还私请了宫内最有学问的大儒帮忙指导,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难道休了状元郎,自己去考个状元郎?
众人虽不明所以,不知来龙去脉,但他们抽丝剥茧,从中找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江湖风尘里才情满盖的青楼名妓,深宅大院内饱读诗书的高官之女,这样的身份反差,且偏偏中间又夹了一个曾经的状元郎赵世琛,他是沈自颜的前夫,又是夏云落的新捧,这样看来,除了身份之外,似乎还多了一层情敌之间的味。
于是多事的西疆群众开始下注,赌谁能更胜一筹,一时间好不热闹。
朝堂之外,江湖上也有一件事颇引人瞩目,那就是久修阁杀手榜异动杀手榜上排名第五的乌鸦突然消失,后面杀手的名字全都按照顺序往前挪了一位,引得众人纷纷揣测。
他的名字并不是下滑,而是消失,当然也有可能一下子下滑到第十一位,直接滑出榜外,但是这概率极小,除非后面的杀手一起一下子干了件大事,同时各自杀了个棘手的重要人物,导致名次一起向前迈了一步,把乌鸦给挤到后面去了,但是这个可能性极小,所以乌鸦名字消失的最大可能是他死了。
死人是不会出现在榜上的。
那他是怎么死的,是被谁杀的,如果是被杀手暗杀,那这个杀手的名字理当会代替乌鸦出现在第五,而不是大家齐齐向前迈了一步,或者就是第六名麒麟杀了乌鸦,所以他代替乌鸦成了第五名,榜上少了一个人,那其他人也顺势沾光全都前挪了一位,但是吧这个概率感觉也不大。
所以大家纷纷揣测是仇家发现其身份,将其杀死,或者是任务执行失败,被反杀。
当然也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乌鸦金盆洗手,从此退出这个行当,退出这个腥风血雨的江湖,从此榜上除名,但江湖上全身而退的杀手很少。
江湖人士几乎将各个角度都分析得透彻了,但是他们似乎遗忘了一点,乌鸦可能是杀手杀的,但若是家养杀手,那他的名字便不会出现在榜单上。
那边不明真相的江湖人猜得兴起热闹,而这边当时真正在场的当事人,尤其是两件事情都在场的某人又过了平淡充实毫无波澜的一天,正吹熄了灯准备入睡,忽觉帐外风声怪异,原本呼啸的风声里似乎夹杂了逆风而行的衣袂翻飞之声。
她在黑暗中屏息披衣而起,忽见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鬼魅一般。
无疆顺手划过枕边,抓了个什么东西,身影一晃,营帐吹起一角,帐里已经没了人。
无疆顺着方才黑影的方向掠去,但没了踪迹,她单脚立在帐尖,居高临下审视,整个营帐风声萧萧,没有丝毫异常。
难道看错了?
无疆朝营帐中心挪了几步,换了几顶落脚营帐,忽然,她注意到不远处的帐外一片黑色衣角一闪而没。
看到那片衣角的瞬间,她脑海中陡然划过了一个名字修罗,那日乌鸦临死前说出的名字。
她原本已将此事抛诸脑后,可后来人们讨论久修阁杀手榜的时再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
这个没来由的一个念头,让无疆心间一紧,她立刻脚尖点帐,脚底生风般,以极快地速度无声息地滑了过去。就在快要接近的时候那人似乎感应什么,突然飞身而起,而就在此时,无疆指尖一扣,手中弹出了一颗东西,朝要害击去,前面那人不得不侧身躲避,就这么一瞬息的功夫,无疆追了上去。
她两手往腰间一抹,拔出腰侧匕首,一把银白如雪,一把猩红如血,刀身通透,迎光而亮,无疆瞬间欺身而上。
她使的仍是燕式双刀,但跟先前的完全不同,没有了那大开大合霸道无匹的气势,反而声息俱敛,恐怕连燕三娘也从来没想过,她的武功还能被这样使出来用短小灵活的匕首,用快于常时三倍的速度,气势转化为速度,出手如风,身如鬼魅,直逼对方咽喉,对方似乎避无可避。
而对面之人面对这样的突袭竟毫无慌乱之态,瞬间后仰几乎与地平行,同时右手一抖,甩出一条龙鳞长鞭,原本柔软弯曲的鞭身瞬间绷得笔直,鞭中灌满力量,霸道强劲到仿佛连空气都能割裂开来,即使只是被扫到一点,也势必当场气血翻涌,心脉尽断而死。
然而气势如虹生死相搏的两人迅速靠近,又迅速退开,速度之快,仿佛只是吹过一阵急风,风过人止,立于帐间,一人单手执鞭,一人双手执两把匕首,匕尖绕着鞭尾,将那条上好的龙鳞鞭拉得笔直,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再仔细观察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执鞭人的鬓角之发短了一寸,而执匕人的裙裾缺了一角。
两人过了一招。
也只过了一招。
军营重地,被人潜入毫不知情已足以致命,若发生打斗还浑然不知那就跟已经死人没有区别了。
好在他们还没死透,马上察觉到了,将这里团团包围住。
“属下该死。”负责放哨和守卫的人跪在地下,一脸难辞其咎,等着受罚,可延武似乎心情反常得不错,他挥了挥手道:“此事明日再议,你们现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把人都撤走了,那眼前这人……无疆正思索着延武是不是要亲自捉拿审问,谁料延武却让她先放手。
无疆不是多嘴之人,她也不管这些东西,既然延武说放那她就放,二话没说收起匕首,原先绕在匕上的鞭尾滑下,但它还未落地就被对方收了回去,利落地握在手里。无疆将她的小白和小红在衣往袖上一抹,重收鞘内。
延武上前一步,嘴角带笑:“朝涯将军,承让了。”
朝涯?姜朝涯?无疆微诧。
在这一个月里,她常常听到这个名字姜朝涯。
北洲的长公主,同时也是北洲三十万雪祭军的主将,十一岁入军营,十四岁立战功,十七岁那年北洲主将中伏身亡,她一人浴血奋战,杀出重围,带领一千精锐夜袭回敌营,斩杀敌军主将逆袭战局,而后独挑大梁,出奇谋布奇兵,困敌于阵,出奇制胜不废一兵一族,也同样是在那年她带领一万雪祭,血战南兵于淮岭,歼敌三万,解北洲生死存亡之危。
这是哪一朝公主都没有过的,连男人也比不上的煊赫彪炳人生。
此役之后,四国之内不知公主,只知北洲雪祭主将姜朝涯。
姜朝涯闻言,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了那张传闻中的脸,英气而美丽,但没有人会用美丽去形容姜朝涯,不是因为她脸上那道从脸颊蜿蜒到眼角的刀疤,而是因为美丽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肤浅了。
那道血战淮岭时留下的刀疤,不但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被满腹才情的浪漫主义诗人比作是天边的弯弯月牙。
然而这话传到姜朝涯耳朵里时她正在喝酒,当场一口老酒喷出来,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来。
姜朝涯此人,女人身段,尤胜男儿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