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傅长陵察觉出几分不对, 面前这个人完全不像是经历八年时光才来救他的样子, 他小心翼翼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
“你出事第二日夜里,师父让我来加固璇玑密境。”
秦衍声音很平静:“我从鸿蒙天宫即刻出发, 花了近七日时间抵达万骨崖。”
秦衍将时间描述得很清楚,第二日出发, 七日抵达万骨崖,笼统下来, 一共经历了八日。
对于秦衍来说, 他只经过了八日时间, 但对于傅长陵来说,他已经是八年。
傅长陵瞬间明白过来,他一时竟不知是喜是悲, 觉得有几分荒谬, 又有些高兴。
他恍惚了片刻,秦衍也没有催促, 就静静等着他开口, 傅长陵慢慢镇定下来,而后他忽地意识到一个奇怪的事,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这里是万骨崖?”
“是。”
“你从出事到赶过来, 一共用了八天?”
“对。”
“鸿蒙天宫到万骨崖至少要十四天,你七天就赶到了?”
秦衍没有说话,他沉默着, 傅长陵静静注视着他,他心里微微发颤,他忍不住想起昨夜自己把他捡回来的时候,秦衍之前的伤势没有完全痊愈,又劳累过度,他本来以为,是秦衍这八年经历了其他的什么,所以才落到这般田地,然而此刻却才明白,这个人当真是不眠不休赶过来的。
“你知道我在这儿?”
秦衍沉默无言,好久后,他才开口:“大约猜到。”
说着,他多余解释道:“我从传送阵里看到了些画面,是阴气极盛的地方,这种地方,云泽并不多。临时的传送阵虽然是随机传送,但总有一些内在关联,你在璇玑密境开的传送阵,璇玑密境作为业狱气脉封印之一,他链接着其他三个气脉封印,你很有可能是随机传送到了其他三个气脉封印周边,而本身作为极阴之地的万骨崖,是这三个气脉封印中唯一一个极阴之地。”
秦衍一番解释,傅长陵便明白了:“所以你不眠不休赶过来,就是急着来救我。”
秦衍神色僵了僵,面对这种将他的付出□□裸摊开的场景,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些许尴尬不适。
傅长陵笑起来,他看着面前的人,他突然很想伸手抱抱他。
秦衍这个人,惯来就是做了什么都不说,他为你做的,就是他想做的,不求你回报,甚至都不愿意让你知道。
正是这样不愿诉诸的恩情,才显得单纯可贵。
好在他动作之前,理智止住了他的行为,傅长陵抬手环在胸前,靠在一旁桌子边,轻咳了一声道:“我明白了。之前的话,是我冲动了,你别放在心。我现在才发现,原来这里一年等于外面一天……”
话音出口的一瞬,傅长陵顿住了,他恍惚升腾起一个很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快,他不敢去想,可是那个问题,却还是浮现出来——
一世,秦衍在万骨崖呆了多久?
从听闻秦衍在离开金光寺,到那朵往生花出现在他的窗台,足足有……
近五个月时间。
这五个月,算去路来回一个月,也就是说,秦衍有近四个月时间,都呆在万骨崖。
四个月,一百二十天,秦衍在受了入骨钉后,在万骨崖下,被困了一百多年!
傅长陵猛地回头,震惊看着秦衍,秦衍察觉到他的目光,他抬眼看他,目光静如寒潭。
傅长陵看着那熟悉的眼睛,他的情绪忍不住波澜起来,他心里闷得发疼,却又无法诉说。
一百年啊。
他在万骨崖下这八年,就已经快要崩溃,他能一日复一日撑下去,也不过是信了秦衍那一句“活着等我”。他每一日画那一道横,就是不管多久,他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期望,他总觉得,秦衍有一日会来找他,会来救他。
可秦衍呢?
那一百年,支撑他的又是什么?
谁会去救他?他在万骨崖下,所能期盼的、所能依赖的,又有谁?
傅长陵光是这样想着,就觉得内心绞痛起来,旁边秦衍静静注视着他,他似乎已经了然一切。
他知道傅长陵在想什么,也知道傅长陵在后悔什么,痛苦什么。正是因为知道,他似乎并不愿傅长陵沉溺于这样的情绪,于是他扭过头去,转移了话题,平淡道:“我见你剑法大有进展,在下面八年,应当有其他际遇,这也算好事。你若能剑法大成,等金丹恢复,元婴必达,化神可期。”
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他忍不住笑了:“你知道我的金丹能恢复?我若一辈子恢复不了呢?”
“不会。”
秦衍转过身去,往床走去,傅长陵叫住他:“师兄。”
秦衍顿住步子,他听傅长陵道:“我在山崖下呆了八年,我觉得很难受。如果你在山崖下呆八年,你会如何?”
秦衍沉默了片刻,好久后,他才开口:“不如何。修仙路本就漫长,一心向道,在哪里都一样。”
“如果八年不如何,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呢?”
傅长陵这话问出来,他声调里含了几分沙哑,秦衍背对着他,静默着,好久后,他慢慢道:“我修无情道,本也淡泊寡欲,于我而言,在哪里修炼,并无不同。八年,十年,一百年,都一样。”
傅长陵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他觉得眼前有些模糊。
他想,还好面前这个人,是这一世的秦衍。
如果是一世的秦衍,他站在自己面前,说这样的话,他觉得自己怕是能当场哭出来。
因为他清楚知道,如果是一世的秦衍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无情道真的令他如此坚韧,一百年也不放在眼里,而是,秦衍这个人,骨子里所带的一种无声的温柔。
一百年,他已经付出了,说自己过得不好,也不过是平添他人愧疚。如果傅长陵自己不发现,秦衍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经历过这一切,他会把所有苦难吞咽下肚,不让任何人察觉。哪怕有一天被人发现了,他也要对对方说一句,没事的,不疼的。
他怕自己的付出成为他人的枷锁,而正是这样刻骨的温柔,才让傅长陵在发现时,心疼得呼吸都变得艰难。
你无法责怪这个人,他没做错什么。可是你又忍不住恨这个人,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会在被知晓那一刹,成为凌迟被他施恩者的刀。
一百年,秦衍也是人。
如果当真如他所说一百年岁月在他身没有任何改变,为什么当年的晏明,会在后来再一次相见时,变得面目全非?
当年君子台论道,他曾见过秦衍一面,那年秦衍虽然没有台比试,但作为鸿蒙天宫首徒,他是鸿蒙天宫的领队。
见他那日,他站在高台之,浑身冷似寒冰,他没有当年晏明那一份少年温柔,也没有当年晏明身那份无暇天真。
所以当他们对视那一刹,傅长陵没有想过这个人和晏明有半点联系。
如果一百年不算什么,那又怎么会化作刀剑,将一个人,活生生刻成了另一幅模样?
可这些他无法诉说,他看着面前立着的人,只要想到一世他经历过什么,就觉得眼眶酸楚。
秦衍静静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无法出声。好久后,他迟疑着道:“其实,八年于你,虽有艰辛,但也有机遇。放在我身,我也觉得……”
话没说完,傅长陵从他身后猛地扑来,一把揽过他的腰间,将他抱在了怀里。
秦衍微微一愣,傅长陵的手圈过他的手,环着他的腰,勒紧了他,似乎是要将整个人勒进怀里。
他用了这样大的力气,整个人却都在颤抖,秦衍眼神有一瞬间茫然,他似乎不明白傅长陵为什么会有这样激动的情绪,随后就听傅长陵沙哑道:“别说了。”
“我不问了。”
傅长陵将头埋在他肩头:“无法改变的事,我们都不去想了。如今你来了,就够了。”
秦衍听着傅长陵的话,他慢慢垂下眼眸。
他一时竟都忘了傅长陵抱着他的姿势,好久后,他慢慢应了一声:“嗯。”
傅长陵环抱着这个人,他感觉他的温度,感觉他在他怀里,闻到他身的味道,他觉得这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足以让他献出命去、溺死他的美好。
这样的美好像是罂粟,安抚他一切惶恐的、痛苦的情绪,傅长陵慢慢缓过来,便听秦衍道:“放开吧。”
傅长陵没说话。
“你不是孩子了,”秦衍平淡开口,“这样撒娇,不合适。”
“我明白。”
傅长陵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才缓缓放手,低声道:“叨扰师兄了。”
秦衍没有回他,回到床,盘腿而坐,翻手落到双膝之,他抬头看了傅长陵一眼,见傅长陵还站在原地,他想了想,吩咐道:“我打坐,你先去看看师姐他们如何吧。”
傅长陵听秦衍的话,便知他是不想让自己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收了心神,笑了笑,回道:“你放心,我已让人去了。师兄,你打坐吧,”傅长陵说着,自己坐到了桌边,他拿了一本话本,温和道:“我没事儿,我自个儿看看书。”
秦衍没有回话,闭着眼开始入定。
等秦衍不说话了,傅长陵自己坐在书桌边,看着书,想着前世的秦衍。
在万骨崖的一百年,秦衍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来万骨崖就落进了寒潭洞,得了前辈和檀心的帮助,秦衍呢?万骨崖下的往生花到底在哪里?他这八年四处打听,也没有往生花的踪迹,当年秦衍是在哪里,给他找出往生花来的?
一个又一个问题钻进他的脑海,扰得他不得安宁。他一想到秦衍可能经历的事情,就觉得胸口发闷,不得已只能转过头去,静静看着面前的秦衍。
他好好的。
这一世他在他身边,什么事儿,都有傅长陵帮他挡。
想到这里,傅长陵心里稍稍安定,他看着秦衍,以目光确认着他的完好,来慰藉他此刻的惶恐。
秦衍已经入定,完全没有察觉周边,傅长陵斜靠在身后柱子,便肆无忌惮用目光描绘他的眉眼。
只是目光本来落在秦衍脸,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被他耳边那个耳钉吸引了过去。
那红色太过耀眼,让人实在无法忽视,傅长陵本不想看那耳钉,可总是被耳钉吸引了目光。如此再三后,他终于还是被感情战胜了理智,小声道:“那个,师兄,我问你个事儿啊。”
这话一出口,傅长陵就忐忑了。
他觉得现在问耳钉不是个好时机,毕竟,这也是秦衍自个儿的私事,他这么着急打听,终归不是很好。可他心里又的确痒痒,秦衍不搭理他,他鼓着勇气,想让自己更自然一点,努力铺垫道:“那个,我才发现你有耳洞啊,你看去不是喜欢这些玩意儿的人啊?”
“民间有个说法,给孩子打耳洞消灾,我少时多病,母亲为我打的。”
有了明确问题,秦衍便开口了。傅长陵听着秦衍的话,趴在桌,下巴放在交叠的双手,瞧着秦衍道:“这么多年了,这耳洞还在吗?”
“鸿蒙天宫每年祭祀,我为主祭,会佩戴耳饰。”
傅长陵点了点头,他犹豫再三,终于道:“那个,你怎么,突然就带耳钉了?我记得你以前没有啊,还是这么惹眼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