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大陆南境,李清明坐在山顶的四角亭中,对着云海翻腾,对着远处接天的茫茫水面,轻声吟道:“一身烟雨覆江南。” 他青丝高束,散在身后的发光滑顺垂,如同上好的丝缎,凤眸轻眯,眼角微微上挑,似笑非笑。唇边浅浅的血痕衬得肌肤白皙胜雪,似微微散发着银白莹光。 “公子,您咳血了。”小童恭敬地递上手帕。 李清明随意地伸出手,没有看他。小童将雪白的手帕放到他手心,不一会儿,他便将沾了血的帕子递了过来,小童赶忙接过来,静静地退下。 “一身烟雨覆江南……”李清明垂下眼睑,苦笑着摇摇头,世界之大,谁人可如此逍遥? 一阵风吹来湿润的云雾,打在他的脸上,他望着脚下云雾翻腾,有种跳下去的冲动。 “砰”地一声,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四角亭上掉下来,砸在他身上,他一个没站稳,滚了几下到了悬崖边儿。 刘子放正“哎呦哎呦”地揉着自己的肩膀,抬眼就见一个柔弱男子将要滚下山崖,他一个飞身过去抓住他的手,嚷道:“你寻什么短见啊!” 小童听见动静急急地跑过来,刘子放听见有人来,回头喊道:“滚过来救人!” 李清明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脸涨成猪肝色,翻了个白眼,这厮有病啊。 龙嘉城,李府。 刘子放趴在后花园的石桌上,嘴里嘟囔着什么,栗色的小辫子一翘一翘的。 小童安静的关上房门,朝刘子放走来,作揖,说道:“这位公子莫要担忧,我家公子本就身子弱,此番受了惊吓,待醒过来便应无大碍。” “谁担忧他啊!你们什么时候放我走!”刘子放气鼓鼓的说道,我好心救了这个病秧子,没有感谢也就罢了,他爹还生生的把我擒了过来,说若是病秧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别想活命,世间哪有这个理儿? “您多虑了,我家公子醒来后,您自然可以离开。”小童福了福身子,退下了。 刘子放闷闷的准备回屋待着,突然间天空浓云密布,渐起风尘,他眼珠一转,啧啧啧,想困住我?没那么容易。 诸神大陆南境一向山雨如幻,加之靠近南海之滨,更是水汽弥漫,四海六界八荒中水汽最为丰沛之处,孕天地之精,育四海之灵。 一声闪雷,一条湛青色的龙霎时间从李府升起,藏进浓云中。 “哟呵,这不是云珠仙人吗?”白胡子老头捋着胡子踩着云彩笑眯眯的走来。 刘子放借着水汽浓雾离开了李府,又没有破了天界的规矩,很是得意,但听见“云珠仙人”四个字,霎时间有些气急败坏:“玉真老头儿,说过多少次,不准唤我名号,唤我子放即可。” 刘子放很是不喜“云珠仙人”这个名号,听起来颇像个仙娥,他可是地地道道威风凛凛的青龙,只叹他排行正巧,生下来便定了此名号。 玉真也不恼,笑眯眯的捋着胡子:“仙人此番上天有何贵干啊?”他可是有些惆怅,刘子放生性桀骜,本就叛逆不羁,他又是南海龙母最为宠爱的儿子,更是无法无天,上次私闯天庭,打碎了西王母的净清琉璃瓶,不服管教,愣是将他生生关在东皇钟里三百年。 “玉真老头儿,南境李府的那个病秧子什么时候醒过来?” 玉真掌人界天命,这事儿问他再简单不过了。 玉真眉头一皱,掐指一算,担忧道:“此人名叫李清明,南元李国公府独子,因其早产近一个月,体弱多……” “我问你他什么时候醒过来,扯这么多废话干什么?!” 玉真见他气急败坏,诚心气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若是不出差错,应该是醒不过来了。” “你说什么?!”刘子放上去揪住他的胡须,狠狠地拽着,满脸不信。 玉真连连摆手:“不是我命阴差勾了他的命,是他自己不愿醒来,此人念气很重,他前世与廉贞星君有些渊源,纵是我也不能左右他的命格,得看他自己。” 刘子放拽着胡子将他一扔:“本尊偏就不信了!”他志在必得,廉贞星君又如何? 望着刘子放踏云而去的背影,玉真仙人若有所思的捋了捋胡子。 李府,是夜。 刘子放蹲坐在床边儿的凳子上,看着安然睡着的李清明,有些不耐烦道:“喂,这儿没别人,病秧子你还是起来吧。” 床上的身体没有动弹,但是青蓝色的魂灵渐渐从昏睡着的李清明肉体中剥离,他坐在床边,揉揉躺了好几天酸痛的肩膀,皱眉道:“你是谁?” 刘子放眨眨眼:“我是来带你快活的!” 李清明最后的记忆里,他挂在悬崖上,那人抓住他的手狠命的往上拽,焦急的呼喊,可那人的面容却是模糊的。 他从肉身中走出,跟着刘子放穿过房门,穿过长廊,走出李府,他突然松了一口气,低低的笑道:“这样也挺好。” “什么挺好?”刘子放见他窃笑,疑惑不解,病秧子怎么突然间不伤春悲秋了?不知为什么,这人好像一直活得很压抑很悲观。 李清明冲他笑着摇摇头:“无事。” 刘子放“嘁”了一声,李清明继而兴致勃勃:“刘兄,你既能将我从肉体中带出来,想必也是神人,敢问你能否带我飞上一飞?” 刘子放连连摆手:“我可不是什么神人,只是一个小仙罢了。”天庭规矩那么多,他可不想被东皇钟再囚禁三百年。 “看你平日里病病殃殃的,伤春悲秋的鬼样子,怎么突然间这么有兴致了?” 李清明轻轻地蹦了几下,发现自己能半浮在空中,半个明州城都映在眼里,言语之间十分兴奋:“嚯,明州城美极!” 刘子放飞到他身边,但见整个明州城在夕阳下闪耀着橙红琉璃胭脂色,百姓人家炊烟袅袅,晚市商贩熙熙攘攘,渡口处泊船上,水手们光着膀子说说笑笑的下船回家…… “我自小体弱多病,没有本事接管爹爹的家业,可整个明州从落后的小村变成诸神南境的富饶之滨,全凭爹爹的功绩,我不忍让李家就此没落。”李清明唇边依旧含着微笑,“所以我活得很累。” 李清明沉睡了八天。 八天里,他过得很快活。 刘子放是个极好的朋友,仗义、豪爽,是他常在读本里看到的“江湖人”,不不不,是“江湖仙人”。 抽离了肉身,抽离了俗世,李清明终于可以暂时放下重担,徜徉在云山雾海中,南境奇峰,东崖听雪,西海怪澜,北极狂漠,诸神奇景尽收眼底。 他侧卧在云层之中,睥睨着世间万物,手中的小酒壶倾斜着,酒水滴滴点点洒向大地,唇边弯出弧度,沾着酒水亮晶晶的。 刘子放指着远处的火烧云,转头告诉看他,正欲说话,突然有些看呆了,“病秧子,你笑起来真好看。” 他扶正小酒壶,把玩着,说道:“我活得很累,”他顿了顿,“可我不后悔。” “万物生而一世,神妖佛怪,有几个能逍遥自在?” 他袖手高举,酒水自壶口流出,弯成晶莹的弧度,他大口吞咽着,酒水打湿了飞扬的发丝,他举袖抹抹嘴角:“爽哉!” 斜眼瞧到刘子放呆呆的包子脸,他低低的笑了笑,从怀中摸了摸,掏出个东西扔给他:“这是我的青冥玉,送你了。” 刘子放手忙脚乱的接住,生怕一不小心掉下云层落入凡尘。 那玉通体墨绿,泛着映衬着橙红色的火烧云,其间光华流转,晶莹的碎星散布其中,它静静地卧在刘子放手上,只觉三千繁华世界尽在其中。 “玉出阆风侧,珠生南海滨,”李清明吟道,他看看脚下的人间,喝了口酒,将酒壶扔给刘子放,一个翻身落下云层,“云珠仙人,天庭再见。” 诸神历八八六年,明州城李国公独子李清明大病一场,醒后励精图治,勤勉克己,深受百姓爱戴,更于李国公逝世后,锐意改革,明州城由半农半商的边境小城一跃成为诸神大陆首屈一指的港口,李府也一跃成为海船大诸侯。 诸神历九零一年,诸神大陆烽烟四起,各路诸侯割盘为据,李国公清明不负国公之名,以明州城为据点,把守帝国南境,守护一方百姓。 诸神历九零八年,帝国城破,大火终于烧进了大紫明宫,李清明坚守了七年的明州城,亦终于城破。 城破那日,李清明遣散府众,派人护送家眷妻女远离明州,他身穿父亲的黑红战甲,在一片狼烟烽火之中,在一片逃离的百姓之中,缓缓走上城楼。 远处山河碎裂,大地崩塌,诸侯王们大军兵临城下,李清明眉眼间不复少年的凌厉,反有了沧桑豁达。 “父亲,时代变革,沧海桑田,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我蝼蚁之力,已然强弩之末,可……”他顿了顿,“我不负李氏荣耀!” 凌厉的箭矢破空而来,带着“嗖嗖”的声响,漫天箭雨,冲着城楼之上飘飞的战袍。 紧闭的城门之后,是空无一人的明州城,城楼之上,唯有那人满身箭矢,屹立不倒。 李清明缓缓勾起嘴角:“云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