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如做了一个梦。 梦中都是粘稠的睡意。 她回到了老夫妇的出租房。 夏日的黄昏,天气奥热,她画扇面画得累了,便到院子里乘凉。院子极小,墙角种着一颗香樟树,树冠如盖,撑开一片阴凉。 树下有一把破躺椅,晚上热得睡不着的时候,她会到这里歇凉。 她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轻抚她的脸颊,如蝴蝶吻花一般,轻轻触摸她的唇。 想象中,是弈鸣来看她,她被他的轻触弄得痒痒,唇角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笑,轻轻动了动,睡意浓重地咕哝了一句什么,又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她猛然醒来,面上仿佛掠过一阵轻风,视野中一片衣角一闪,眼前空空荡荡。 她发呆须时,摸了摸自己的脸,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 身上出了一层黏黏的汗,她有些不舒服,舀了一些水进屋。夕阳的余晖映上窗户,窗边的镜子里,显出她此刻的模样,颈下两处衣带不知何时被解开,一片白腻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分外醒目,如在欲说还休地暗示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她心中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似乎是迷惑,不敢置信,亦或是隐隐的不安。 但本能的,她把这种感觉忽略了过去。 后来,她听老大娘提起,这里来了一个新房客。 因为那人不常在这边,也从未见过面,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天,她和那人劈面遇见。 虽然只是一个短短的照面,她很快低头让开,但他的那双眼睛,漆黑的,如会吞噬一切的眼睛,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很想假装没有见过他,偏偏她的记性非常好,哪怕从未正面直视,但他莫名的恼怒,咄咄逼人的姿态,都清晰地刻在她的记忆中。 他就是那个无理取闹非要买她没画完扇面的顾客! 奇异的不安在心底氤氲…… 恬如醒来,那种惶然不安还粘在胸中,心突突直跳,迷蒙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男人不知何时到来,背对着她,站在亭子边上,望着亭外的河水。 斜阳蜿蜒照在他的身上,他浅色的衣袍上漾着暖色的光泽。 恬如只觉脑中轰然一声,脸红了个通透。 她慌忙起身,挪到旁边的石凳上,端然而坐,试图营造出自己从没睡过的假象。 石桌上放了好多精致的小瓷瓶,上面刻着鲜艳的花朵,红的牡丹,绿的绿梅,黄的金菊…… 她不觉注目。 沈鸿宇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神色毫无异样,仿佛她真的从始至终一直坐在这里,道:“这就是做好的颜料,兑胶存入瓶中,开瓶即可使用。” 画者敷色自然不是单单的涂色,每次敷色后还要涂上一层胶,除了使颜色附着更牢,图画长久不褪色,还使颜色更显鲜艳。这胶或是动物胶,或是矾水,和颜料一样,都是要自己制作的。 有了眼前这个,一切繁琐都可省去,简直不要太便利。 她目中漾起点点光亮,拿起一个小瓷瓶,打开,瓶中泊着纯正的红,红如瓶外那朵鲜艳的牡丹。恬如这才明白为何每只小瓶上都有颜色不同的花朵,看花朵的颜色,就可以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颜色的颜料。 恬如抚着小瓶爱不释手,喃喃道:“这瓷瓶比里面的颜料还贵吧,买椟还珠也不过如此了。” 沈鸿宇含笑坐在她的对面,“要不要在纸上涂涂试试?” 恬如道:“不必了,看着就非常好。” “我还想用一种透明的琉璃瓶装颜料,效果应该更好。” 恬如点点头,对此,她发表不了更多的意见。 他开始述说自己对颜料的畅想,听说海外有一种红,不但颜色纯正而且没有异味,如能大量进口,定能比现在的红更受欢迎…… 她静静地听着,晚霞在他身后铺开一天一地,瑰丽如锦,她的眼中也仿佛映着流霞之光。 他渐渐住了口,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不觉失神。 她含羞低头。 “你好像从不好奇我的身份。”他突然道。 她耳际浮起薄红,嘴唇微翕,不知如何回答。 “是对我特别放心,还是觉得我这个人无需费心了解?” 她心中微紧,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几许愕然,几许不安。 他脸上仿佛浮起自嘲,淡然一嗤,转移话题,“对了,上次的事还没告诉你。” 他说起知府对魏家的处罚,道:“要不要再帮你出一口气?” 她起身,郑重地向他福身行礼,声音柔和而诚恳,“早该向您当面致谢,却直拖到今天。公子当日的援手之情,我会铭记在心。不需要做更多了,经过这次的事,想必他们不会再找我麻烦,大家彼此相安,我心已足,谢谢。” 沈鸿宇神色淡淡,“他们如此,你不怨恨?我听说,那魏家老太还把你叫去当面羞辱?” 恬如低下头,沉默须臾,有些颓然,“技不如人,我也无话可说。” 其他的人,她没有直接接触过,没有切实的感受,说不上怨恨,对他们的行为,她更多的是不解。 而魏老太太......借画像之事发作,固然有其私心,但如果她的水平足够高,别人一眼看去只觉惊艳,那么,那天的事不会恶化到那种程度。 事后她曾自我反醒,相比于其他,她最应该做的,就是提高自己。 沈鸿宇轻呵两声,意味莫名,亭内便沉寂下来。 气氛有些压抑。 她想,总是如此,她永远学不会如何与人相处,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惹人不快。 沮丧和羞惭涌上心头,她站起身,含愧向他告辞。 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微微颔首,“这些颜料你拿回去吧,什么时候需要了,就让人到铺子里去取,铺子的地址我已经告诉你的侍女了。” 她略略一顿,轻声道:“这如何使得,已经麻烦您太多,如何能再要您的东西?这些您还是收回去吧,我那里有颜料。” 他站起身,口吻极其平静,“这主意本出自于你,即便以此入股,铺子也该有你的一份,不过区区几滴颜料而已,有何受不得?” 脸上微微带笑,而目中却毫无笑意,“这么怕收我的东西,是怕欠我的人情?你放心,我对你并无所求。” 恬如心中一抖,登时面红耳赤。 他起身走到亭边,突又转过身来,还是那副微微含笑的语气,“记住了,男人送东西,不容拒绝,你若过意不去,再多替我画两张画像便是。” 说罢,大步离去,身影消失在茫茫暮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