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来,刚出门,寒气扑面而来。远处的屋脊上铺了一层皑皑白霜,如下了一场小雪也似,院中,树上,草叶间俱是茫茫一片缟素。 恬如的眼睛有一瞬的模糊,待慢慢适应,一股莫名的凄怆从胸臆间升起,等走到如园,看到满园银霜的世界,那股悲意压得她几乎无法站立,她泪眼迷离,呼吸困难,茫然无据。 沈鸿宇见状,连忙拉着她往抱如轩的方向走,说道:“今天天冷,我们去室内练。” 他没有问她为何如此失态,把她带到抱如轩后,命人呈上热水,他亲自从侍女手中接过试了试温度递给她,道:“每天早上饮一杯白水有益身体,来,喝下去。” 微带荷花香的水饮下,五脏六腑都变得暖融融的,那股莫名的阴暗情绪消散了许多。他似乎知道她喜欢画室,所以直接带她来了这里,画室地方宽大,练习五禽戏毫不局促。 他没有给她沉溺情绪的时间,一饮过后,马上带她练习,她的注意力渐渐被他吸引,一边随他练习,一边在脑中勾勒他此时的形象。 如此,直到五禽戏结束,她身上起了微微的汗意,侍女再次端来热水,简单的洗漱过后,他邀她共进早餐。 明灿的阳光照进房间,窗外的白霜化为缕缕湿意,她心中的阴霾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饭后,他道:“让人把画取过来,你就在这里画如何?” 她说:“拿来拿去的不方便,而且对画也不好。” “不如你同时画两幅,在那边时画那一幅,来到这边画这一幅,反正没闲着,都是画,在那边不一样呢?” 她沉吟片刻,说:“不是不行,而是我更习惯做一件事时便全心全意地去对待,我觉得这样更好。” 他把她圈在怀中,微微含笑:“对人也是如此?” 她仰面看他,眼睛清澈纯净,“嗯,对人更是这样。” 他好像被取悦了,低头亲吻她的眼睛,辗转吻向她的唇,越吻越不满足,直吻得她气喘吁吁,才稍稍放开,微微闭目平息自己,不敢再动。 静静相拥须时,她低声道:“我该回去了。” 他“嗯”了一声,却不放手,她温顺地靠在他的怀中,看阳光透过窗子,如金色的花瓣洒在地上,心中充满安宁的欢乐。然而,她不敢放任自己去耽溺,就像捧着一份意外得来的宝物,小心翼翼的,克制着自己去享受。 看太阳一点点升高,她又说:“我该回去了。” 直到第三次的时候,他才放开她,道:“如果我想你了,就让人去请你如何?” 她红着脸微微点了下头,他又道:“你什么时候能主动来一次给我个惊喜呢?” 她脸色愈红,低下头,睫毛轻轻颤动两下,轻声道:“那我走了。” “我送你。” 他起身,握着她的手,又是几步一吻地把她送到玉楼后门。藤黄很不习惯两人这股粘糊劲儿,悄悄对空青道:“真是急死人了,就这几步远的距离,还送来送去,唤来唤去的,过家家么,老大的人了,干脆住一块儿不就得了?” 空青连忙示意她噤声,“你懂什么,这叫情趣!” 藤黄瞄她,“你懂?” 空青顿了顿,“我也不懂。” 恬如脸上带着未退的红晕,微微噙笑进了画室,一上午过去,刚到中午沈鸿宇便着人来请她。这一次空青学乖了,特意把画小心地带在身上,如此,下午之时,恬如便留在抱如轩继续作画,其间,沈鸿宇或到画室陪她,或到隔壁书房看书,或处理一些事务,虽然两人没有过多交流,却觉得内心充实,时光静好。 待五禽戏学会,恬如的画也已完成,沈鸿宇捧着画爱不释手,“得此佳作,死而无憾。” 恬如道:“这话是不是太严重了?” 沈鸿宇抬眼看她,眼角微微泛红,“不,你不明白这对我的意义,这画是你画的,专门为我画的,每每见你那样倾尽心力全神贯注描绘我的画像,我就觉得,今生能有一时得你如此对待,值了。” 情话动人心弦,她心中泛起绵密的甜意,如被春风催开一丛丛花树,那样轻盈,那样芬芳,充溢着整个心房。 婚礼系列暂画一幅,她决定先画五禽戏系列,恰于此时,陈宜婷着人来求画,之后断断续续,又有两人来求画,恬如只好暂搁课业,以顾客为先。 而这时,沈鸿宇说有一件要事要处理,需离开一段时间,叮嘱她每日坚持五禽戏练习,回来后他要检查。又对她的侍女一番嘱咐,从饮食到休息再到安全,无不周详,恬如既感动又失落,表面上却没有太多流露。 回到玉楼,重新回归以前的生活,恬如发现,自己好像陷入一个困局。时光变得无限漫长,丝丝缕缕的孤独感如蛛网紧紧地缚住了她,连呼吸都变得焦灼而煎熬。她每天如他所言练习五禽戏,却总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练完后会不自觉地发呆,等她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已不知不觉地走进如园。 这种状态让她恐慌。 身心完全被另一个人占据,而自己对自己失去了掌控力。 恍然间,她想起古人那句诗: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细细思去,一种茫茫的伤感侵上心头。 她克制着不再去如园,不再时时刻刻想念他,把更多的时间投入绘画,却发现,思念就如一种病,早已悄无声息地深入肺腑,无法根治。 她笔下的男子多多少少都带了他的影子。 当她意识到时,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无论他身在何方,他都在她的心里,在她的笔下,独属于她自己,永远不会离开她。 思念是一种修炼,当她学会与它和平共处时,她想,她会承受得住任何离别。 两幅画交出去,时间已到十月中旬,连续阴了几日后,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冻雨,随后,冻雨变成了雨夹雪,恬如如被裹进凄冷灰暗的黏膜里,无由地感到心情低落、悲伤、无望,连她最爱的绘画也无法拯救,整日困在房里黯然失神。 终于,这日午后,空青告诉她,“刚才银朱过来说沈公子回来了。” “嗯?” 恬如精神一震,连忙起身下床,“公子回来了?” “是,”空青神情激动,“公子一去这么久,一定特别想念夫人,我们赶快过去吧。” 恬如双手交握,在屋中走了两圈,强自按捺心绪,“把上次沈公子送我的那套衣服拿来,对了,我要梳个什么发型才好?” 两人一番忙碌,末了,她还化了个淡淡的妆,看着菱镜中那张芙蓉娇面,她有些害羞有些忐忑,“这样行吗,会不会太刻意?” 空青道:“夫人这样好美,公子见了不知道多欢喜呢,他就喜欢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恬如脸热,霞飞双颊,她想起他那句话,“你什么时候能主动来一次给我个惊喜呢?”她站起身,明眸如水,“我们走吧。” 外面天阴如晦,层层铅云压城欲摧,湿冷的风席卷而来,如要渗到人的骨头缝里去,恬如不由打了个冷战,裹紧披风,向抱如轩走去。 冻雨时断时续,如园的树叶落了大半,望过去一片萧瑟。 她踏着湿泞的小路穿过如园,走进竹林,看到抱如轩廊下端水的银朱,问道:“公子在吗?” 银朱看到她,目光闪烁,吞吞吐吐道:“大爷醉了,正在卧室。” 说着,退到一边。 恬如未觉有异,向室内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道婉转的女声,“公子,吃杯醒酒茶吧。” 她顿住脚,隔着半掩的珠帘,她看到一个女子伏在他的身畔,状极亲昵,扶起他的头,把杯递到他的唇边。 他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女子娇嗔:“公子就安心让奴家服侍一回吧,奴家还能吃了公子不成?乖乖吃下茶,免得醒来头疼。” 朦胧的光线中,他半坐起身,女子拥在他的身侧,如同把他抱在怀中,二人看起来像极一对亲密的恋人。 如有冬日的寒雷震彻心扉,她浑身的血液霎时僵冻,极致的寒意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的指尖开始颤抖,慢慢地延伸到全身,她感到巨大的荒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双方相对的一刻,四周的空气静了一静,她瞬时惊醒,巨大的羞耻感袭来,她脸上火辣辣的,慌忙转身逃开。 沈鸿宇推开身旁的女子,急急去追,唤道:“小如!” 恬如已经逃一般地冲出走廊,冲入竹林,走廊上正在和银朱说话的空青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目瞪口呆。 天完全暗下来,天地一片混沌,先前的雨夹雪变成的小雪,飘飘洒洒,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在蒙昧的光线中,泛着死亡的灰白。 她踉踉跄跄,慌不择路,只想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抚自己受伤的灵魂,眼前的路是哪里,她完全不知道,只管往偏僻的地方走。披风在跌跌撞撞中被树枝扯落,寒意浸透身体,四周草木杂乱的环境如同一个未知的荒野,突然,她脚下一绊,狠狠地跌倒在地。 她被摔蒙了,好半天没缓过劲来,尖锐的痛楚猝然袭来,却丝毫不能缓解她胸口的疼痛。 手臂和膝盖好像受伤了,她挣扎着坐起,看清了那个让她跌倒的物体,半掩在土中,上面落了疏疏的雪,却遮不住上面镌刻的字迹,那些字,猝不及防地闯入她的眼帘。 远处响起沈鸿宇急切的唤声,脚步越来越近,随着一声,“小如!”恬如恍恍惚惚抬起了头,暗淡的光影中,脸白得不似人色。 沈鸿宇顺着她的手臂望过去,看到她身前的墓碑,以及墓碑上的字迹:玉楼夫人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