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尘消摇吐妙言(三) 丁香一听这话,遽然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朝着徐挽澜瞧去,那瘦小的身子也跟着瘫软了下去。徐挽澜手上用力,扶了几回,这才令她贴着红柱,勉强立稳身形。 徐三娘见她如此,心中猜想,也由此得到了印证。 那魏阿母死得蹊跷,额前枕上,苍蝇盘旋不去,而这苍蝇,是最喜欢血腥味儿的。平日里人身上若有了破溃之处,苍蝇见了,也会循味而来。因此徐三娘便生了疑心,这魏阿母的头上,莫不是有什么隐秘伤口? 后院起了火,来送饭的恰是个烧火丫头,而魏阿母又格外反常,如此焦急,竟拉了个来送膳的烧火丫头代笔遗嘱。怎么就跟火脱不了干系了呢? 再者,那魏二娘分明是个富贵闲人,如何拇指上会生出厚茧呢?该是平日里经常会用到这拇指才对,且用这拇指时,还会用上不少力气,反复摩擦,积年累月,才生出了这厚茧来。那她到底在做些什么事儿,非要用到拇指不可呢? 徐三娘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抬眼忽见魏大娘指着那丁香的鼻子破口大骂。魏大娘只记得这小丫头姓丁,却忆不起她的姓氏,因而她连说了三个丁字,却都接不上后面的那个“香”字。 而最为奇怪的是,那魏大娘说第一个“丁”字时,这烧火丫头吓得大大抖了一下。魏大娘继续说“丁”字时,那烧火丫头的脸都憋得通红。这可当真奇怪,这“丁”乃是她的姓氏,她从小到大,这十几年里,都不知被叫了多少次了。这么一个字,如何会将她吓成这样?莫不是心里有鬼? 徐三娘微微皱眉,一个劲儿地想着“丁字”,电光火石间,忽地反应过来——是了!那烧火丫头为之心虚的,不是“丁字”,而是“钉子”!以烧红的铁钉刺入头中,高温致使血管炭化,血液也因此凝结,钉子又埋入发髻之间,旁人乍一看来,自是瞧不出端倪。这烧火丫头,送的哪里是饭,送的分明就是火钉! 徐三娘能想到此处,也要归功于她前生小时候,常常陪她爷爷看戏。她爷爷爱看京剧,又喜欢老旦戏,徐三娘便跟着他一起,看过一出《钓金龟》。而在这《钓金龟》里,铁钉入头便是个颇为重要的情节。 由此想来,那魏二娘手上的茧,也极有可能是因为刻章之故。以刀为笔,冲、切、刻、挑,磨了又刻,刻了又磨,最是讲求腕力,一练就得练上三五年光景。魏二娘说是去尼姑庵里带发修行,可下的却是这样一番苦工,最后才能刻出和魏阿母那印章一模一样的假章。她腕力强劲,因而也有力气,能将铁钉钉入魏阿母的头中。 徐三娘思及此处,自是茅塞顿开,却又苦无证据,无从验证,只得借着搀扶那丁香之际,唬她一把,诈她一回,从她的反应中一探究竟。 徐三娘勉强将丁香扶稳之后,这烧火丫头抖抖索索地,忽地伸手,紧紧抓住那徐挽澜的手腕,张口欲言,泪已先落。徐三娘唯恐打草惊蛇,于是不急不慢,转头看向还在气头上的魏大娘,高声笑道:“阿姐这嘴上功夫,连我都是自愧弗如。瞧你把人家小丫头吓的,哭得梨花带雨,雨打芭蕉,蕉心滴翠,翠袖阑干。这官司还没打呢,且先留几分情面。” 魏大娘听得她这一串俏皮话儿,又气又笑,接着扬眉撇嘴,斜睨着那丁香,道:“我可知道你怎么寻思的。还不是想着,等老二赢了官司,魏家便都是她的,而我呢,便管不着你,动不了你了。小丫头,你也不想想,我魏老大……” 她话音未落,便被魏二娘冷声打断,淡淡道:“大娘既然十拿九稳了,又何必在这儿多费口舌。是非曲直,自有崔知县裁定,你我二人,多说也是无益。” 徐挽澜见状,微微一笑,背对诸人,先将丁香死死握着自己手腕的那五根手指,一一掰了开来,随即深深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转过身来,面向众人,笑道:“二娘说的有理,知县娘子明察秋毫,持论公允,她如何断案,咱都是服气的。至于这丁香娘子么……” 她负手而立,微微回身,低头看向那啼啼哭哭的烧火丫头,缓缓说道:“她是可怜人,必也有她的苦处。我倒有心为她说两句话,却不知我是说得,还是说不得。” 这话,分明是在暗示那烧火丫头了。她知道这小丫头,多半也是被抓了把柄,才不得不为那魏二娘做事。若是这丫头有心杀人,筹谋多时,如何会这般慌张失措呢?约莫是那魏二娘,找了由头,诓她送来烧红的铁钉,然后又当着她的面杀了人,让这烧火丫头稀里糊涂沦为帮凶。接着再逼着这丫头代笔遗嘱,彻底将她逼上贼船。 那丁香听得徐挽澜暗示,紧咬下唇,睫羽微颤,泪盈盈地抬头看向徐三娘。那徐三娘如何厉害,她先前等候之时,也早已领教了几分。方才听徐三娘说了“钉子”二字,她便误以为被抓了实打实的证据,只当是东窗事发,眼前头唯有死路一条。但若是徐三娘肯替她说话,莫不能死里逃生,谋得一线生路? 丁香心中激荡,魏大娘却是不明就里,只呸了一声,一把拉上徐挽澜,边走边恨声骂道:“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是个拎得清的,如何要替她说话?这官司一了,甭管魏家由不由得我做主,我都要让她得个教训。” 两方闹罢,不多时,崔钿休整妥当,登上堂来。她扶正两梁冠,微微偏头,俯视着堂中诸人,手上一拍惊堂木,接着高声道:“徐老三,这一轮便该由你起头儿了。你且说一说,那魏二娘,又有何错处?这万贯赀财,偌大家产,又该是怎么个分法儿?” 徐挽澜迈前一步,拱拳平声道:“魏家主母,有四女一子,因这一子已经嫁人,便不可再分家产。依鄙人之见,这万贯赀财,偌大家产,当均分三等,分于魏大娘、魏三娘及魏四娘三人之手。又因魏四娘尚未婚娶,依照律法,应多分些财物,以备作婚币彩礼。” 她这说法,却是将自己先前在状纸上所写,全然推翻了。崔钿听着,不由挑起秀眉,微微一愣。而那魏大娘则是瞪大了眼睛,怔怔然地望着徐挽澜,还当她是一时口误,说错了话儿,奇怪她怎么会在这要紧关头,出了这等差池。 崔钿饶有兴趣,挑唇问道:“哦?均分三等?你又为何,不将那魏二娘算在其中呢?” 徐挽澜微微侧身,回头看向那大汗淋漓的烧火丫头,清声缓缓道:“丁香你说,这又是为何呢?” 眼见得众人都朝着自己齐齐看来,丁香哪里受得住,当即打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啜泣道:“启禀知县娘子,奴今日要当堂状告魏二娘……”她抬头瞥向徐挽澜,心上一横,目中流露乞求之意,道:“徐三娘子,便是奴的讼师。” 崔钿权当这是一出好戏,兴致勃勃,抬眼看向徐挽澜,道:“徐老三,你怎么又成了她的讼师?” 魏大娘被眼前这出给惊得回不过神来,闹不清个究竟,也连忙看向徐挽澜。至于那魏二娘,却依旧是神色淡淡,负手而立,看也不看谁,一言也不发。 徐挽澜心下一叹,知道这丁香是生怕她不为自己求情,这才做出此举,逼她当这烧火丫头的讼师。只是这个中案情,她也只是有个大概推测而已,亦不知真相到底如何,哪里敢不明不白地替她说话?这不是伸了脸等着别人来打么? 徐三娘笑了笑,便平声道:“知县娘子莫急,这前因后果,我虽心有猜度,却也不甚明晰。还得劳烦丁香娘子,先说说这个中究竟。若是丁香所说,果真合乎情理,我便是做不得她的讼师,那也非要替她说话不可。” 眼见得徐三娘如此说话,丁香别无他法,只得紧咬下唇,哭着磕了个头,接着便大声泣道:“丁香今日,要告这魏二娘,杀母求荣,十恶不赦!” 丁香此言一出,自是满堂皆惊,诸人皆是口呆目钝,咂舌攒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