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光绪七年,中阳县桂花西村,一间简陋的农家屋。
九月的天气,本应该艳阳高照,不曾想却是电闪雷鸣,暴雨狂飙。炸响的暴雷震颤的窗户纸嘞嘞呻吟,闪电像是从墙壁中穿进来的一般,看得人心惊肉跳。人们暗自沉思:“这种天气真不多见,老天爷这般颤怒,总不是个好兆头。”不过,这只是各人心里不祥的猜测。没一个人敢说出来。
低矮潮湿的屋里,简洁的只剩了一些做产所用之物。一张铺着厚厚稻草的大床,稻草上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垫了一些破旧的棉垫。床的四周挂着昏黄破旧的棉麻帐子。另外,有五六张矮凳和一条长凳,一张接生婆坐的方凳。
柴灶里的火烧得正旺,白雾般的水蒸气从锅里直往屋子里弥漫。床头有一张褪漆的八仙桌,上面放着一个小木盆,褐色的带子和一把剪刀,几个瓶子、油罐、盐罐和一摞厚厚的黄草纸。床边的地上有一只大木盆,一个妇人正往盆里舀水。
几个乡下女人一声不响的站在床边,带着紧张急切的面孔在那里看着。
床上躺着一个刚刚分娩的女人,身边有一个浑身红通通的新生儿。一个滿身是汗的接生婆低着头,将手伸到产妇的两腿之间在做活。
女人们一会儿看看小娃娃,一会儿看看接生婆,双眉紧锁,眼眸中漫出同情、怜悯和无边的忧惧。其中有个年岁大一些的女人,弯下腰去看小娃娃,显出惊慌失色的神情。
这时,小娃娃突然打了个喷嚏,毫不客气的直着喉咙,张开没有牙齿,红得像樱桃一样的嘴巴,皱着眉头,闭着眼睛,握紧拳头,蹬着小腿,将红嫩得像剥皮狸猫那样的一张脸,挤得血红,响亮的号哭起来。
床边的女人舒了一口气,放心地露出了笑容。
“三嫂……!”接生婆轻声叫道。
年岁大些的女人抬起头来,询问的目光看着接生婆。接生婆说:
“你来帮她揉揉肚子。我跟娃娃洗洗身子。”
接生婆蹲在地上,将小娃娃放在那只大木盆里洗起澡来。三嫂将双手伸进被窝,用一种稳定温柔的动作开始揉那产妇的肚子。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焦虑,近乎于恐惧的神情。当看见产妇慢慢睁开眼睛看她时,那种不安的神情立刻消失。
产妇的脸疲惫而憔悴,加上刚才经过痛苦的折磨,更觉消瘦而惨白,两只眼睛陷进漆黑的深洞,几绺黑色的头发被汗水沾在了额头上,只有闪动着的、长长的睫毛还有点生气。当她说话的时候,声音虚弱乏力,近乎于耳语一般。
“三嫂是我的娃娃在哭吗?”
三嫂并没有停止工作,只点了点头,勉强装出一个闪烁的微笑。“是的,玉凤,是个很漂亮的妹子。”
孩子的号哭此时正充满全屋。
“怎么会是个妹子?”她虽然筋疲力尽,那种大失所望的神情还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用一种带着愧疚怨恨的低语呢喃道:“他不喜欢妹子,我也不喜欢。怎么会是个妹子?不是一个能顶门立户的儿子啊?!”
浓重的悲哀和绝望笼罩在她的心头,她的心冷得发抖,眼泪涨满她的眼眶,慢慢的顺着眼角往下淌,流过太阳穴,“扑簌扑簌”的滴在枕头上。她将头疲乏地朝了墙,仿佛是要逃避那孩子的哭声。
她实在太累了,已经没有精力担待更多的愁苦,梦一般的松懈开始袭过她的全身,这种疲怠舒松的感觉使她感到舒服。在她的身心同时遭遇痛苦的攻击时,她心甘情愿的把自己放置在没有任何负担和痛苦的氛围中。
经过了三天二夜的熬煎,她的身心全都崩溃了。这种舒松的倦怠似乎是一种解脱,刚才她还能感到自己心脏的轻搏。现在她好像被吸进一个很大的漩涡,她的灵魂在其中袅袅的浮游而上,那速度越来越快,终至被提出她的肉体,轻飘飘的地被一团绵软的白云托着,随着时间和空气飘荡而去……
她热切的巴望着生个男孩,可是却是个女孩。生男生女本不是至关重要的大事,对她说来却是个致命的打击。她感到伤心、绝望和痛苦。因为她再没有生男孩子的希望和机会了,她巳经没有男人了。
过去的往事像一场噩梦缠绕着她。重复交替的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只是一个小商贩家的绝色美女。娘家的日子虽然算不上富有,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愁衣食的中等人家。贪婪的父母总想出人头地,费尽心机将她嫁给中阳县,比她大了二十八岁的县太爷做二房。哪曾想,刚刚嫁过去一年不到,娘家的父母还没来得及沾光享福,县太爷因贪腐之罪被查办。一纸公文,一夜之间抄家问罪。县太爷不仅丢了官职,还锒铛入狱作了阶下囚,判了个秋后问斩。可惜还没等到秋后,县太爷实在难以忍受四方八面的羞辱和肉体上的摧残折磨。一根腰带结束了生命。
家被抄之后,大老婆王氏发配三千里之外的边疆。其余下人发卖的发卖,投亲靠友的投亲靠友。一时间树倒狐狲散。幸运的是钱玉凤身怀六甲,法外施恩将她留在了本城。她孤苦伶仃的回到娘家。满怀希望的盼着分娩,一心巴望着生个儿子,就有人顶门立户,她也有了依靠。她把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肚子里,那个藐小的肉疙瘩身上。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个女孩子。她虽然只有十九岁,可是再不想嫁人,总想守着这个孩子过一辈子。老天似乎总跟她作对,总不让她随了心意。
按照习俗出嫁的女人不能把孩子生在娘家,临产前娘在乡下给她找了这间屋子。
她开始不安的扭动起来,意识到四肢的沉重和浑身肌肉的抽搐。眼前一片昏暗,有无数星星在飞动,飞得她心烦意乱。
她看见三嫂崩着一张热汗淋漓的脸,在那里揉搓她的肚皮,也不知道揉了多长时间。
“她巳经很累了,应该叫她停手。”她昏昏沉沉的想着,看上去她十分的疲倦。
她听见孩子在哭,重新记起那女孩子是她的,应该给孩子起个名字。可是,她从没有替她想过名字。该叫她什么呢?香枝玉叶凤娟
她的嘴轻轻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音来。三嫂把耳朵贴在她的嘴上,依稀辨出一点像蚊蝇般的哀鸣声。
“三嫂叫她巧姐儿吧”
她感觉近旁的女人们一阵忙乱,有个女人弯下身子,将一块热手巾放在她的额头上,同时,取走已经冷了的另一块手巾。她身上盖了好几床棉被。可是她的面孔仍然冰冷而潮湿。她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就像被人放在冰窖里一般。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阵昏眩又向她袭来。她眼睛里只看见一层层的迷雾和无数金星,耳朵里只听见一阵谵语的忙乱。
她微微动弹起来,想要舒松一下抽搐的双腿。三嫂见状,掩面呜呜的哭泣起来。当即有另外一个女人弯下身子接替她的工作,将玉凤的肚子揉搓按摩。
“三嫂呀三嫂”玉凤低声叫道。同时挣扎着抬起手,把三嫂的一只手慢慢的拉到自己眼前。她看见那手上鲜血淋漓,不由吓得对它直瞪眼睛,同时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三嫂啊一一”
三嫂伏倒在她的床前,声音里满含着哭声,全身被悲伤震颤的抽搐着。去听书网7ing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