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十一有些担忧地瞧了萧居时一眼,只觉得主子今日似是有些虚弱。他想到方才府外来使朝他递的信件,还是犹豫着将其呈了上去:“主子,方才宫中有人派了随从递来一封信件,说是与主子的从前有关。” 萧居时先是一怔,随即,他向前伸了伸手要接过那信件,到半空之中手却是一顿。若细看,竟会发觉他的手有些微微颤动。 卫十一心中亦是有些不安,他是从镇南跟着萧居时入京的,在萧居时二十岁的时候才成为他的侍卫。萧居时很少在他面前说起盛京的事,故而萧居时的从前他也是不甚了解。 虽有所逾越,但卫十一真的很好奇信中说的从前是什么。且看主子这幅与平常大为不同的神色紧张模样,卫十一便胡乱地想道:或许里面说了些主子从前不堪回首的过去呢? 良久,就在卫十一以为萧居时不会接过那信件的时候,萧居时却是将其收入手中,同卫十一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且先下去罢。” 王府的书房之中,萧居时盯着那封漆封的信件沉默不语。 他已有些许猜到信中的内容,那所谓的“从前”其实与卫十一想的从前是两回事,那是一个触及他心底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萧居时小时候,总是觉得自己与皇兄皇姐们很不相像。 他是宫中较为年幼的皇子,皇兄皇姐们待他甚好。萧居时无聊的时候便默默地观察他们,后来发觉他们虽脾气各不相同,但却都有一双傲丽的凤眸。 萧氏皇族,面容棱角分明,眼眸摄人婉转,天生便带着一股骄矜的贵气。他却很跟他们很不相像,他面容俊雅,眼眸清远,眉间淡然。混在他们之中,像是个意外。 越长大,萧居时就觉得他们越不像。他也同皇兄问过此事,皇兄当时的神色他记得很清楚,似怅然,又彷徨,他同他说道:“居时的娘亲是江南中人,眉眼妍丽,你只是长得与你娘相像些,其实与皇兄们也并无什么不同。” 话是如此,却叫人无法释怀。特别是皇兄那欲盖弥彰的神色,更叫他心中存疑。 只是皇兄这般说,他便也不再多问。待到后来萧居时年纪大了些,有了自己的人手,他便派人悄悄去查起他母妃的身世来。 他的母妃乃是江南一位小官的嫡女,入了宫中被封为陈贵人,诞下他之后却因血崩而亡。圣上怜悯他幼小无依,便将他记在皇后名下,与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兄一同抚养。 只是他越刻意打探,却越发觉不对。陈贵人在宫中生活的过往,似是被人刻意篡改过一番。听闻她生前很是得宠,故而圣上才在她逝世后将萧居时记到皇后名下。可若是得宠,为何才是个贵人?她江南的本家,在她去世后亦是搬离远去,难寻踪迹。 再查到这里,却是查不下去了。 有人刻意隐藏了陈贵人的过往,那人的手段比萧居时更厉害,萧居时尚且年幼,自然是查不出来。 他收了手,将此事埋在心中不提。 他想,皇兄待他很好,那便够了。 再后来,皇嫂诞下一女孩,取名为锦瑟。 锦瑟小侄儿长到三岁的时候,萧居时却意外地发觉她与自己有些相像。不同于萧氏族人,她有一双浅浅淡淡的杏眸,眉间似雪,平白添了几分娇弱。 萧居时心中喜悦,自然是待她有些不同,常常牵她出去游玩。就连皇兄都揶揄他来,说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竟是连三岁稚童都比不上了。 锦瑟侄儿软糯乖巧,萧居时但笑不语。 然而待后来,萧居时二十岁,锦瑟七岁。他陪她去宫外看桃花,却听得有路人远远议论他们二人: “你看,那好似一对父女。” “胡说,他们二人明明长相相去甚远,哪里像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居时哑然地望了望小侄女越长大越明媚的面容,默而不语。 也是从那年开始,他自请离京,去了镇南长居。 想到此处,萧居时回过神来,敛眸盯着那宫中递来的信件。 一别七年,是谁派人递了这般信来? 然而,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明明二者并无甚联系,他却忽然想起锦瑟那一句浅浅的“我在等一场镇南的雪。” 萧居时神色一紧,便不再犹豫地伸手拆开信封。信封上笔迹熟悉,秀雅地写了几个字:“京郊故里皇庄,云梦旧人。” * 春雨落地无声,这里是京郊之外的栖霞山脚,皇庄故里。皇庄故里离京中并不是很远,依着栖霞山而建,斜斜叠叠的楼阁,秀美又雅致。 而皇庄之中,一大约四五十岁的妇人提了一把锄头,正细细地为花架下的植被松土。 有路过的小丫鬟见到她,便笑着同她打招呼道:“青姨,这种事就交给我们吧。” 青姨和善地一笑道:“近日腰骨僵硬,正想松泛一下。你们不必挂忧,忙你们的事去吧。” 小丫鬟笑着应了声好,又下去清扫皇庄了。 雨色雾雾朦朦,远处的青山上笼上几分飘渺的云烟。见天空又下起细雨来,青姨才弯腰下去收拾杂物,准备回屋避雨。刚一起身,却见雨色中站了一道白衣似雪的人影。 正是匆忙赶来的萧居时。 见到他,那青姨手中动作一顿,顾不得其他便弯腰向他行礼,语气中竟有莫名的淡淡颤抖:“民妇拜见瑾王殿下。” 萧居时不曾打伞,仍由细雨沾上青发。想起方才在皇庄中打探到的消息,他藏在袖中的手不禁紧了紧,沉声同眼前的妇人问道:“白云城的云梦山庄,你可知道?” 青姨心中一颤,竟恍惚着就要落下泪来,却强忍着伤心道:“知道。” 萧居时又道:“云梦山庄二十七年前便消逝于江湖,其中缘由,你又知道?” 听得此话轻轻从他口中说出,青姨更是悲痛难耐,故人已逝,旧景不再。隔着雾雨,她不敢去瞧萧居时那双与旧主相似的眼睛,只颤声作答:“……知道。” 得到答案,萧居时闭了闭眼眸,轻声:“将云梦山庄的过去……全都告诉我。” 云梦山庄的过去,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彼时还是太子的萧平凌年方十七,因身子骨有些根虚不稳,便被先皇送去渺落山上习武。 渺落山的白阳真人座下已有一弟子,正是云梦山庄的庄主顾朝。 萧平凌拜了白阳真人为师,便与顾朝成了师兄弟。萧平凌虽为皇室中人,倒不拘小节,很快便与顾朝交好。 那时山中岁月悠悠扬扬,萧平凌与顾朝二人结为兄弟,在渺落山上饮酒比剑,对弈辩论,肆意又张扬。后来,因朝中事务渐多,身为太子的萧平凌便回了盛京,匆匆与顾朝作了别。 谁知此去一别,竟是永别。 顾朝年少轻狂时在江湖中惹了仇家,竟不小心被人暗算,命丧黄泉,只留下他那身怀六甲的夫人独留于云梦山庄。 还在盛京的萧平凌听闻此事,心中大痛,顾不得其他便赶去了云梦山庄探望顾朝的遗亲。 江湖甚乱,云梦山庄失去了庄主顾朝,一时间便被其他人盯上,想要趁乱捞上一笔。萧平凌带着宫中的禁卫风雨无阻地赶到云梦山庄的时候,顾朝的夫人已甚是憔悴,虚弱不已。 她抚着高隆的肚子语气哀切地对萧平凌道:“顾郎已去,我再无生愿,只愿他的孩儿能得一庇护,此生不受江湖纷乱,平安长大。” 萧平凌悲痛不已,再三劝慰于她,却无济于事。她诞下一男孩之后,便撒手人寰,随顾朝一同逝去。 萧平凌安葬了他夫妇二人,抱着这孩子回了皇宫。先皇怜悯顾朝夫妇,又看在萧平凌苦苦哀求的份上,才为这孩子在宫中造了个假身份,记为萧平凌的弟弟。 取名,萧居时。 故事到这里便戛然而止,再后来,就是在盛京发生的事了。 暖阁外传来沙沙的雨声,平白添了几分哀愁。 萧居时神色难辨,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侧头去看窗外的远山与青烟。他暗哑着开口道:“青姨,这般说,我父亲与娘亲皆已逝世了?” 坐在另一边的青姨眼角有淡淡的皱纹,眼眶红红。她是庄主与夫人的侍女,自云梦山庄覆灭后,圣上便将云梦旧人皆接到了盛京外的皇庄之中。这么多年以来,她亦是很想去探望庄主与夫人的孩子,只是萧居时已有了皇子的身份,为了夫人的遗愿与萧居时的未来着想,她只远远地在人群中瞧过他一眼罢了。 不曾想,萧居时却寻到了此处,问起云梦山庄的事。 青姨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语调哀切道:“少爷,庄主与夫人已逝,您却不必太挂怀。若是庄主与夫人在天有灵,瞧到如今安然长大的少爷,也一定会宽慰的。” 萧居时只觉得喉咙涩然,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他别开目光,幽幽地望着窗外道:“她去世时,可曾说过什么话?” 青姨怔然了会,才明白他说的是自己娘亲,心中淡淡怅然,莫名地涌起一丝愧疚来:“夫人去世时,只求了圣人照顾您,便随庄主而去了。”庄主去了,夫人深爱于他,即便是怀了少爷,亦是再无活念,只留下少爷一个人独留于世。 室内氛围压抑,青姨只能瞧见萧居时俊秀的侧脸,却瞧不清他的神色。 良久,萧居时才又低声开了口:“我知道了,您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青姨作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 窗外细雨绸缪,似是烘托着人心中淡淡的哀意,叫人压抑不已。 萧居时忽然起身,踏步走入雨中。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恍惚间在皇庄中漫步。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本该释怀,只是听得他双亲已逝,那一刻,他却觉得世间最大的孤独感向他袭来,叫他如坠深渊。 他寻了块青石便坐了下来,仍由雨滴落在他的发上,衣襟上,眼眸里。凉意丝丝入骨,却比不得心中的幽寒。 一顶嫣红的纸伞忽然出现在他头顶,替他遮去满天的烟雨。 那伞的主人皓腕似雪,眉间清丽,着了一身湘色的长裙婉婉而立。萧居时缓缓抬头,朝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来:“……锦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