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眼中,温敏敏是个过早懂事的孩子。 幼年的她很少哭闹,即使在看了大夫后,被喂下苦得连林嬷嬷尝了都咋舌的药,她也只是乖乖连渣都不剩地喝掉。 虽然这些药并没有任何疗效,当温敏敏长大五岁时,那四道疤痕已稳固地占据她脸的半壁江山,还深深地泛着可怖的暗红,这是噬肌霜留下的后遗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温无畏彻底放弃了治好二女儿脸上伤痕的念头,当他第一次和严夫人提出让敏敏带上面巾出行时,严夫人整整哭了一夜,可是,在第二天,她就将绣着杏花的丝质面纱预备好了。 温无畏的提议是正确的,已经有旁人开始在背后嘲笑这个可怜的丑姑娘了,他们必须做些什么,减少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对幼小女儿的伤害。 ++++++++++++++++++++++++++++++++ “哥,你觉不觉得,二妹有些奇怪?”长到十三岁的温灵灵,已是含苞待放,掩不住的娇俏美人。她眉目如画,身姿轻柔,秀雅灵动,真是盈盈一朵杜鹃花,婷婷摇曳好年华。来求亲的人将温家的门槛都快踏烂了。 “敏敏打小遭罪,如今只能终日带着面纱示人,心智与旁的稚子有异,在情理之中。我见她待人接物很是机灵,比二弟好得多。”温玉褚柔声回道,语言中却不乏对二妹的维护之意。 对于满月酒那日之事,温玉褚同温氏夫妇一样,时常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感,这种内疚慢慢也衍生成了无时无刻的回护与疼爱。 “我昨晚睡不着,去小树林边吹风,竟看到一团影子飘过,吓了一大跳。”温灵灵继续道,“本以为是进了贼人,再一见,居然是二妹。大半夜不睡觉,她到是一个人往树林里跑。” “你问她了吗?”温玉褚抬眉,年满十七的他愈发俊朗,兰芝玉树,公子无双。有着淡淡的光华,合着内敛的英气。 “问了,她说入厕。说是林嬷嬷和丫鬟们都睡着了,她不忍心叫醒,在屋内未寻到马桶,于是——” “灵灵,女儿家的事,就不用和为兄细说了。”温玉褚扶额道,“二妹的解释,说得通。” “不止如此,听照顾她的丫鬟说,二妹总爱趁林嬷嬷和丫鬟们不注意,一个人往屋外跑。有一次,她还跑到武堂里去了。林嬷嬷吓得立马把她拉了出来,禁了丫头们的口。这事,娘亲都不知道。”温灵灵在河畔亭子栏边坐下,托腮看着夏日河畔的睡莲,“女眷向来不许入武堂。” 温玉褚摇了摇头,只笑道:“娘亲不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林嬷嬷是怎么禁的口?” “哥!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温灵灵神色一凝,看向温玉褚。 “世上怪事向来不少。”温玉褚轻叹,悄无声息地转移了话题,笑如三月春光般和曦,“前阵子三里外荣华镇还闹出鬼怪了。” 温灵灵侧身回眸,轻哼了一声,道:“什么鬼怪?小孩子失踪,大概是毛贼黑贩做的手脚,神神鬼鬼的,都是在吓自己。在温名堡脚下放肆,简直不堪一击!” 温玉褚却道:“爹暗里已下帖,请了青城派相助,看来事情并不简单。荣华镇离温名不远,你和二妹近日出门多加小心些。” 温灵灵低头嗯了一声,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 温玉褚见她模样,不由逗她道:“ 听爹说,青城派这次来,或要顺便把你的亲事给定下了。” “什么?!”温灵灵惊觉,小嘴一撅,正要发作,顿了顿才转头意味深长的笑道:“哥,长幼有序,爹娘不可能不先为你考虑。你一定又在打趣——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和娘说,早日接个嫂嫂回来治你。” 温玉褚叹了一口气,摊手笑得温和道:“瞒不过你,不过此次平一兄确会来。” “他来不来都与我无关。”温灵灵的情绪渐渐收敛了起来,侧目道,“谁要嫁他,我可没那心思。” 温玉褚笑道:“既没嫁人的心思,不如和二妹一样,习武承业。听说五日后,二妹会和新晋弟子葛小刀、陆飞城一起,在武堂拜师,正式成为爹的入室弟子。” “爹要收她为徒?”温灵灵美目微瞪,惊扰一只睡莲上的蜻蜓。稍稍懂事之后的温敏敏,便开始表现出对习武的兴趣,她的一双眼总爱盯着温无畏腰间的刀,后来时不时就会偷跑到练武场看堡内弟子习武,这是堡内皆知的事。只是没想,爹会允她入武堂拜师,正式成为入室弟子。 温玉褚道:“你若是也愿习武,不如和二妹做个伴——” “谁愿意了!她嘛——哼,算了,爹娘瞧她可怜,就什么都应了。谁不知道,练武可是个苦差事,她到是想清楚了。”顿了顿,温灵灵深吸了一口气,扭头又道,“不过,敏敏既然能光明正大进武堂,我也要进。这个理总说得过去罢!” 温玉褚含笑道:“这点小事也要和二妹较劲。好,爹娘若不许,为兄帮你去说。” 温家的家规里,并没有明令禁止女眷入武堂这么一条,只是从温名堡的开创者温良那一代开始,就不提倡女孩习武,更多的是教会女孩琴棋书画、修身养性,这样培养出的女孩,总是能赢得不少武林名门俊秀求娶。 渐渐地,温氏女子也就惯于大家闺秀般的生活,鲜少舞刀弄剑,反正最后总会有个好归宿,温家武学传承还是交给男人们吧。于是,这摆满历代堡主及温氏英雄豪杰牌位,供奉温名武魂的武堂,便成了她们不会踏足之地。久而久之,也就有了不许女眷入武堂的说法。 ++++++++++++++++++++++++++++++++++++ “敏姐儿,你这又是何苦呢?若真碰了,伤了的,如何是好?”林嬷嬷年纪大了,头发花白,腿脚不如当年利索,嘴却是絮絮叨叨惯了,一刻也不停。 当年在落雨山庄,严夫人是她拉扯大的,后来到了温名堡又带大了温灵灵,按说再伺候这位温二小姐该是轻车熟路了。可事实上,温家的二小姐却是她见过最摸不透脾性的主儿。 从小,旁人只道,二小姐不爱哭闹,听话懂事,却不知她时不时莫名的举动,总能让身旁伺候的人心惊肉跳。 就说这趁人不注意就爱往外跑的习惯,大约是从她三岁左右起便有了,小时候只当她是好奇心重,爱在堡内晃悠,又顾及她容貌被毁的可怜劲儿,也就能掩饰的都掩饰过去了,近些日子却竟有了往堡外跑的迹象。真是让林嬷嬷想瞒都瞒不住,只能告诉了严夫人。 严夫人亲自过来,用只会对这个女儿才会有的温柔语气,询问她为何总爱往外跑,那丫头一把眼泪,声泪俱下地开口说,只是想看看,是不是世上所有的人都和她不一样,只有她的脸上有疤痕,其他人都没有——说得严夫人眼泪珠儿穿了线似地往下掉,最后竟抱着她说,只要她不再往外跑,愿意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于是,这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主儿,提出了要成为她爹的入室弟子,正式拜师学武。真真把一旁听着的林嬷嬷和一众丫鬟惊的目瞪口呆。 “敏姐儿,奴婢也知,女儿心大,又是这般世家的出身,难免会有了成为侠女,名扬天下之类的念想,但真练起来,可是刀剑无眼。要说,你娘亲当年也是求着严老太爷要学剑。”林嬷嬷在一边教着小丫鬟红珠纳鞋底,一边继续道,“可是没学满半年就嚷着要弃,你可知为何?” 五岁的温敏敏坐在屋内软榻上,此时她未戴面纱,右脸的四道疤痕俨然突显,让左脸的可爱灵动立马被掩盖了下去,她抬眼,一双杏仁眼,大而有神,却含着一股令人猜不透的情绪,不过这情绪只是一瞬,但见她咧开嘴甜甜一笑,又似那无邪的天真孩童。 “林嬷嬷,我也和娘亲一般,只是看着好玩,说不准半年后就弃了,你不必为我操心。”温敏敏轻笑着,让丫鬟绿衣抱下了榻,她来到红珠身旁,扬头对林嬷嬷道,“若是真学有所成,就更好了,嬷嬷你和娘亲不是一直怕有人欺负我吗?” 林嬷嬷看着温敏敏一张原本美若仙童的脸,被无情的毁去,忍不住侧过脸叹了口气道:“那些个烂嘴嚼舌根的,都只会背后乘口舌之能。谁人真敢动我敏姐儿分毫试试,莫说老爷夫人了,就是奴婢也不会轻饶了他。” “我不能靠你们护一辈子。”温敏敏斜过头,多年前本该沉寂的记忆不经意地闯入脑海,她的笑容忽而间沾染了苦涩。她立马转身,只道,“我也是不想让爹娘费心,若我能保护自己,他们的担心就会少些。” 这话从一个五岁孩童嘴中说出,任谁听了都会夸她她懂事孝顺。 果不其然,丫鬟红珠边纳着鞋底,边抬头嚷道:“小姐都这么说了,嬷嬷您就由着她罢,别辜负了她对老爷夫人的一番苦心。” 这边说话,那边就一不小心扎到了手,红珠轻叫一声,将手指含在口中,惹来林嬷嬷一阵训责。 “嬷嬷担心小姐是自然的。只是这事老爷既然已经准了,也就是认了小姐这番道理。林嬷嬷,你不信小姐,还不信夫人和老爷吗?”碧衣比起红珠,要沉稳得多。 林嬷嬷叹了一口气,没再多言,只道要加紧预备好小姐习武时穿的衣裤鞋袜。红珠、碧衣应下。 温敏敏上榻,背着她们,望向窗外的明月,任由自己沉浸入不被人知晓的记忆中—— 曾经的如风堡,每一日清晨和午后都能听见弟子们习武练功的声音。 “敏儿,你在这做什么?!”封正瞪着在杏树下偷睡被抓个正着的女儿,怒道,“十次晨练,你九次未到。今日竟连午练都逃,成何体统!” 封敏微微睁开眼,打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清梦被扰,还有些迷糊,看见来人也不怕,她知道爹就算再生气也就是说说,到底疼她疼得紧,不会真责罚于她。 “爹,你不是和葛叔叔一起去江南了吗?是知道女儿想你,所以特意赶回来的?”封敏拿出撒娇般的笑容,笑得很是无辜。 “事情办完就提早回了,确是想早些回来看你。谁知你这丫头,竟跑到这里偷懒!”封正的怒气早就被封敏的憨笑驱散了不少,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封敏嘟起了嘴,这地方并不好找,除非——她侧过头定了定神,咬牙道,“一定又是康猎那臭小子告得状?!” “难道人人都该同你的好好大师兄一样,帮你打掩护、撒谎?!你到是越来越出息了,带得个好头!你再这般下去,练不成临风十三式,出去别说是我的女儿!”见女儿一丝悔改都没有,封正的语气重了几分。 “爹呀——你也体谅体谅我嘛——这刀呀,剑呀,本就不是女孩子家的本分。”封敏娇哼了一声,依在了封正身边,眨着眼睛道,“况且,我有如此英明神武的爹保护我,我怕什么!?” “敏儿,我的女儿呀。”封正轻拍着自己不懂事女儿的手,良久,才语重心长道,“爹保护不了你一辈子。” 爹…… “爹。”那一日,在温堡主的书房,温敏敏直视温无畏,笑容沉稳,目光笃定,稚嫩却掷地有声——“女儿立誓,入武堂习武,此意已决,矢志不渝。” 温无畏凝视着温敏敏的眼睛,良久,开口道:“既然你自己开了口,就要有所准备。今后,要哭去找你母亲,在我的面前,你只能做得比别人好,或者,更好。作为师父,我不会因为你是我女儿就留有情面。” 温敏敏应声退下,出门带上面纱的那刻,银牙将粉唇咬出的血被彻底掩上。 爹,这为人父的模样,似曾相识,却再也不是当年的——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