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万物,不过弹指须臾,斗转星移……” 不知怎的,梁不周想起师傅曾说过的这番话来。 那人的目光投来,悠悠不似凡间池物,却流连又愁肠千转,看得似破非破,瞧得似虚似实,一眼包纳星天间万物,一眼但见身前只一人。 弹指须臾为何意?须臾不过片刻,片刻不过指尖一息,然而有些人的样子,便是她这般不解风情也能深深镌刻脑海之中。 梁不周主动移开目光,自动朝着门外的卓满棣走去。 “……梁不周。” 她听见那个叫做颜邀河的人唤到。 梁不周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又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出了门。 卓满棣瞧瞧他俩,一言不发地弯了弯腰,朝着那座上从头到尾未曾移动过的华袍男人。 颜邀河看着卓满棣朝他躬身一礼,而后重新转头,把眼神投向天窗之外的星河之间。 ———————— 卓满棣把梁不周带到一间房前,她在路上没有看见任何人。 他草草说明了此地名为盈虚堂,然后嘱托了些生活杂事,便匆匆离去了。 梁不周看他的背影,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样子在。 她关上门,坐在凳子上,一把抽出小桌面上覆着的桌布,掏出木刀,用那桌布轻轻地擦拭着,时不时举起细细察看。 这刀的岁数已有十年出头,自五岁师傅为她打造以来,片刻未曾离开过她的身侧。 她的回忆莫名地,忽然间地涌上心头。 刀啊…… 这时,门上传来咚咚声。 梁不周收回刀,转身去开门。 她瞪大眼。 门前站着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姑娘的眼睛许久第一次亮起来,她发自内心真切地喊到: “师傅!!!!” 是师傅。 师傅懒洋洋地,单手撑着门框。 师!!!!! 傅!!!!! 六年一班的梁不周同学,你的师傅带着你最爱的旺仔刀法来看你啦!!!! 他最爱滴还是你!!!! 胡子拉碴的男人眉间一皱。 “闭上嘴巴!!!” 师傅用内劲盖过了她雄浑的嗓音。 梁不周硬是掐住了她绕梁的尾音。 师傅的胡子瞧着好几天没剃了,他的左腰上别着把刀,飘着右手空荡荡的袖子,大大方方地进了少女的闺房,顺手带上了门。 梁不周含着热泪看着她师傅,心里有一百句话想对师傅倾吐,可惜师命难违…… 她站着,看着师傅一屁股坐在了她刚刚坐的地方,这房间里唯一的凳子。 师傅看着地面,撑着大腿,开口说话了: “不周啊,好久没见啦?” 梁不周捂着嘴快乐地点点头。 “咳,今天,怎么,怎么来这里玩啦?” 梁不周摇摇头,又点点头。 “自愿来的?我说,下山才一个月,怎么就待不住啦?山下不好玩吗?是不是那老太婆欺负你啊?每天有没有吃好喝好啊?睡得咋样?看上哪个俊俏小相公没?……好啦,师傅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别摇头摇的这么猛,行你张嘴吧,师傅也只是想关心关心你最近的生活……” 梁不周得了师命,终于开口: “师傅,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师傅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似的,继续滔滔不绝: “我跟你讲喔,你走了以后我把咱破房收拾收拾,居然找出你小时候给藏那儿的玩具出来,什么拿刀的土匪啊,还有……” 梁不周打断了他: “师傅。” “居然还有衣不遮体的女娃娃……” “师傅!”梁不周微微提高了语调,凝视这她师傅看似浑浊的双眼: “您说的那些事我都记得。师傅怎么了?师傅为什么会在这儿?” 师傅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摸摸脑袋,没有回答。 梁不周重复问道:“师傅,为什么您会在这里?您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想说?” 她继续道:“师傅是来和妖魔打架的?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情?或者,是师傅叫人把我带过来的?” 师傅突然不说话了。 他的面孔不自觉地紧皱起来。 无名刀客的左手,静静地摸着刀柄,他沉沉地看着地板上的一个小洞,嘴巴紧抿着,这个男人有时特别爱说话,有时又尤其喜欢沉默不语。 从前在山上,他俩平时熟惯了,也就没什么交流。 但今天一见面,梁不周心里倒也充满各种想说的话。 可此时此刻,那小洞里头仿佛有什么值得参悟的奥妙似的,能给他莫大的思索。 他只是沉默不语。 梁不周抛出这一串问题后,就闭上了嘴巴等待。 半晌,师傅平静地开口: “是。是。我不会叫人把你带来的。” “……” 这个回答,仿佛在昭告什么似的,有些特别的意思在。 她盯着师傅的袖子,和他的刀。 他的刀柄上有血迹。 “……我都快忘记,你也长大了。” 师傅又沉默一会儿,叹息似的吐出这句话。 “……” “坐下呗。” 梁不周坐到床头。 师傅单手搓了搓下巴,还给她悠长的注视:“你继续吧,还有什么问题?” 梁不周看着师傅,突然觉得气氛略显怪异,但她还是问: “这里是哪里?” 师傅回答:“那小子不是跟你说了,盈虚堂。” “这里是做什么的?”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身怀异术,主要工作是和妖魔战斗。” “师傅也身怀异术?” “是的,我们称这种异术为天意。” “那我呢?” “你和我一样……只不过,你的天意还没觉醒。” “是什么样的异术……天意?” “你的天意挺特别,它给你强健的肉体。” “师傅呢?” “我啊,我的刀功不错。” “师傅在这儿过得好吗?” “挺好的,你师傅我工作可辛苦了。” “那……”梁不周不知为什么,卡了片刻,继续把话问出口: “那为什么,要特地叫我来呢?” 师傅听完这个最后的问题,抬起头用他苍老的眸子望着梁不周。 梁不周发觉,她的师傅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变化。 可他的眼睛老了,其表面所覆尘土,使其暗淡又憔悴,但仔细看,那儿的光芒却比以前更甚,比以前更为明亮,比以前更为锋利。 他好像又发了会儿呆。 “唉。” 他叹了口气。 “……在这之前,有人曾问我,究竟该怎么,和你说这件事。” 无名刀客说。 “他们替我想了好多话,什么你是刀界新秀,盈虚堂不能失去你这个人才啦,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你心智啦,师傅年迈太思念你接你过来陪陪啦……诸此之类,油腔滑调,天衣无缝,数不胜数。” 他顿了顿,继续道: “可我仔细一想,我什么时候欺瞒过你?实诚乃我之优点长处,若是连自家最亲的徒弟都得骗,我这千年的油糙老脸还往哪儿搁?不过如此罢了。” 梁不周点点头。 “所以啊,我得实话告诉你。” 无名刀客忽然站起,左手抓住梁不周的肩膀。 他定定地瞧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里头的每一丝情绪都捕捉。 他突然笑了,笑得不大好看。 “是因为盈虚堂有求于你。” “你有个东西我们想要。” 梁不周回望他。 “你快走呀,梁不周。” 无名刀客狠狠地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们要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