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峰刚追出门,又一阵风似地踅回去,然后他扛起依旧睡得人事不知的宋枢衡,再一次冲出去!
然而举目望去,雨线恍如一道道帘子遮住视线,天地一片昏茫,哪里还能看到小先生的影子!
唯一的好事是在暴风雨不遗余力的冲刷下,宋枢衡终于“咳咳咳咳”地醒过来了。
可怜的宋枢衡倒挂在高明峰肩上被扛着跑,如果不是肺部都要被颠出来的感觉太过火辣真切,宋枢衡还以为自己在梦游:
“什么情况咳咳咳高明峰咳咳咳你扛着我干咳咳咳”
高明峰几乎将宋枢衡的身体在半空中抡了个圆才放下地,他在大雨中跺着脚,撕心裂肺地吼:
“赶紧追你弟弟去!他跑了!跑了!”
“我弟弟”
宋枢衡根本来不及问清楚,就被高明峰拉得呼哧带喘踉跄拌蒜,冲进了一望无际的雨幕里。
天空像是被谁挖开了一个口子,暴雨像是洪水开闸一般倾倒着。
豆大的雨点伴随着飒飒猎风一股脑打在身上,像是密集的子弾,然而萧然完全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疼,他的胸腔里像是燃烧着一团火,他整个人像是淬着火的利剑,劈进这灰败天地浓稠雨幕里。
“啪啪啪,啪啪啪”
凌乱的脚步在潮湿的地面上踩出一朵朵的水花,应和着“怦怦怦”的遽烈心跳声。
萧然低着头,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拼命往前跑。
无数破碎的画面在他眼前疯狂旋转,许多难分虚实的记忆排山倒海一般在他脑内汹涌呼啸。
投影中,贺乔穿着白色的大褂,头发盘起,秀气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她的面容在时光流逝中并没有很大的改变,只是神情更加冷静漠然:
“教授,我还是坚持基因编辑最好的方式是病毒,让人类的免疫系统在与病毒的抗争中自主进化,优胜劣汰,这是最快的普及方式。”
这一幕影像像是个钩子,将潜藏在萧然记忆深处的另一个画面勾缠了出来。
贺家大院有一栋外表看去像是玻璃制造,但是从外面又完全不能窥见到里面情景的小屋,那是贺乔的实验室。
实验室只有用贺震霆和贺乔的指纹和虹膜才能进入,但是萧然在八岁那年就破解了实验室的门禁程序,他曾经在一个无人察觉的夜里,悄悄进去过。
小小的孩子握着个儿童手电,穿行在冷清宽阔的过道上,两边的墙壁都是银白色,看看明明亮闪闪的,却照不出人的影子来,孩子好奇极了,也觉得有意思极了,后来他长大了才明白到,那实验室的材料是稀有金属,防核抗震,连王水都腐不透,防护级别直逼国家级的p4实验中心。
但他那时候个子太小了,他穿行在数个紧密相连的小房间里,只能在远处看到操作台上摆着无数稀奇古怪的仪器和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他够不到也摸不着,于是他推了个转椅过去,人刚爬上操作台,就听到“蹬蹬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外公和妈妈都赶过来了。
那天他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一次训斥,外公甚至差点拿拐杖打他,以后他就再也不敢闯实验室,后来随着贺乔精神状况变差,那个实验室整个被用混凝土封住,再没见过天日。
这个小小的插曲跟萧然经历过的无数惊心动魄的变故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但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如毒蛇般冰冷噬人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疯狂流窜
那个实验室,会是他诞生的地方吗?那个实验室,会是贺乔他们这些人,用来酝酿清除“劣等人类”的地方吗?
十三年前,南江生物科技中心突发大火,贺震霆父子女三人一夕死亡,之后全国爆发了一场高烈度的病毒性流感,贺家的案子被草草定性,之后成为绝密档案。
所有星点伶仃的细节从黑暗深邃的岁月阴影里一点点冒出头,在大脑里清晰分明地勾勒成线。
有一些事实,不会因岁月尘封而湮灭,冥冥中自有一只审判之手,天理昭昭,谁都逃不掉。
虚空中出现一张张神态各异的脸,他们七嘴八舌,每一个字都像这劈头盖脸的雨点一般疯狂砸向他。
“neleven,你是我最成功的实验品。”
“和一群人一起做一百件好事,远不如一起做一件坏事,能够让他们凝聚在一起,永不背叛。”
“那些占据着资源却庸碌不堪一事无成的劣等原生人类,终将被你们所淘汰。”
“我的然然还没有长大,四哥不甘心。”
“我会带给你一个再也不会没有我的未来。”
“啪,啪,啪”
奔跑的脚步逐渐放慢,双腿慢慢地犹如灌铅般沉重,萧然的耳朵里嗡嗡响着,哗啦啦的大雨轰鸣,嘀嘀嘀的汽车鸣叫,视线里全是白茫茫乌蒙蒙的水汽,整个世界仿佛一瞬间变得茫远而缥缈。
蓦然一道闪电劈下,炫目灼亮的白光穿透漆黑天幕,映出狂奔中的少年通红如灼烧的脸庞。
呼哧,呼哧
噗通,噗通
萧然蓦然抬指往上一指,你劈死我啊!
轰隆,轰隆
少年笔直地屹立着,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抱住头,从喉咙深处里迸出一声饱含着愤怒、怨憎、悲哀、无助的抽泣。
终于有行人打着伞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漫天泼洒的大雨里,那人听到这个可怜的少年一声声地哭,一声声地喊: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家在哪里呀?”
行人一手打着伞,一手拿着手机,那是个上了年纪的白人老爷爷,他的手机里有语言翻译的软件,也亏了这软件,他才能听懂这孩子的话,
“孩子别哭,我送你回去,你告诉我地址,别哭。”
少年抬起湿漉漉的混杂着雨水和泪水的脸,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地名:
“碎片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