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六年,四月。 康慈太后五十千秋大寿,后宫召开千岁宴,一应准备由太后平日里最疼爱的可人儿周淑妃打理,皇后从旁协助。 这于那周淑妃可是无上荣光,证明着太后对她的喜爱和她后宫的地位。 在东梁,举朝皆知陛下明齐帝孝顺,而后宫之事他更少违自己母后的意,得了太后的垂爱等于有了青云直上的机会。 于是,妃嫔们卯足了劲争相献艺,只为博康慈太后的欢心。 尽管周淑妃费了几个月的心思,事无巨细都亲自插手可中途还是出了些小状况——云阳宫的四公主见万寿宫热闹,也想窥视一二,结果不小心掉到了水池子里。 一听自己女儿落了水,向来不受待见的左茶修容当即变了脸色。 她顾不得这是难得改变太后偏见的机会,想也没想起身打断了歌舞,行礼道:“启禀太后,嫔妾不放心那不懂事的女儿,先行告退。” 她这一说话,正在主坐上抱着十二公主,笑得一团和气的康慈太后皱了皱眉头。 “咳。”她轻咳一声,表示不悦。 周淑妃见太后面色不愉,忙起身劝左茶修容:“四公主也快十五的年纪了,不过是落了水,请太医去瞧瞧便罢。左茶妹妹何必败了大伙儿兴致呢?” 听她圆场,康慈太后满意地看了周淑妃一眼,心想:到底是中原大家的姑娘,识大体有礼数。 只是这一比较,心里对那左茶妲越发看不上了。 左茶妲却十分没有眼力见,只是执着得要求离席。 康慈见她这副不稳庄又没轻重的样子,冷哼了一声,说:“哼,她既然要走,就让她走吧。” 左茶妲刚要行礼谢恩,就听到康慈太后声音骤然变得严厉起来,她说:“只是这回去了,今后你也不必来哀家跟前了!好好看着你那不成器的儿女吧!” 康慈太后的话一出口,堂下妃嫔之间相互使了使眼色,心知肚明。 左茶妲是当初明齐帝还是王爷时,在边陲收了回来的女人。 因为明艳妖媚,也有过十足宠爱,还生下了一个公主和一个皇子。在明齐帝登基时,也没有亏待给她,封了个九嫔之一的修容。 可明齐帝的生母、先皇后如今的康慈太后却在意出身、门第。她对于后妃中有这种来路不明的蛮夷十分不喜。 明齐帝向来孝顺,对左茶妲也没有“非卿不娶”的感情。加上国事繁重,后宫也日益充盈,渐渐的对左茶妲还真淡了。 如今当着所有妃嫔的面,康慈太后她这懿旨一下,算是彻底断了左茶修容的想念。 恐怕今后她只能在自己云阳宫终老,再无面圣的可能了。 左茶妲猛然抬头,目光炯炯地直视了康慈太后一眼,如鹰如隼,坐在主位逗弄十二公主的康慈接触到她的目光,心中一震。 怎的!这女人还想造反不成?看她眼神,康慈心中惊怒,刚要呵斥。 可左茶妲却很快重新垂下头来,温顺地行了个礼,道:“是,多谢太后娘娘,嫔妾……告退。” 见她离开,康慈太后也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心中仍有不满,与皇后抱怨道:“这左茶修容到我东梁都十几年了,她的规矩怎么还这样? “皇后,你打理后宫可要立好规矩,天子妃嫔这个模样,若给旁人知道,只能失了我皇家的脸面。今日之事,你要引以为戒。” 坐在一旁无辜被训的皇后,脸上一阵红白,也不敢反驳康慈太后的话,只能诺诺低头,回:“是,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自当注意。” 被左茶修容这么一闹,皇后还挨了训,刚才欢庆的氛围瞬间冷清了下来。还是周淑妃机灵,她转了转眼珠,适时地起身为太后捧上一杯银针茶。眉眼笑得弯弯的,十分惹人怜爱。 她娇滴滴地劝道:“太后娘娘,左茶妹妹也只是舐犊情深,为了皇嗣着想。您可别生气,还是来试试嫔妾刚泡的茶。” “你呀。”康慈太后点了点周淑妃的鼻子,笑了起来:“鬼机灵的,皇后该挨了训,你倒献起殷勤来。皇后,罚她!” “周妹妹说得有理。儿臣笨嘴拙舌,到底母后一手□□出的可人儿,会说话。”刚挨了训的皇后仿佛没事人儿一样,也趁机顺着奉承了两句,然后对十二公主说:“晏宁,你也剥葡萄给你皇祖母吃。” 一直被康慈太后抱在怀里的十二公主听了母后的话,挣扎着从自己皇祖母怀里挤出来,爬到桌案上,用圆乎乎地小手剥了一颗葡萄。 她费力地举到太后面前,奶声奶气地说:“皇祖母,给。” “真乖!”康慈太后显然很吃这一套,她喜欢这种含饴弄孙、妻妾和睦的场景,其乐融融。她一口咬到嘴里,然后揉了揉舒晏宁的头发,夸奖道:“哈哈,还是晏宁最最乖。你才是哀家的可人儿。” 太后这一笑,整个宴会又恢复了开始时的融洽气氛,左茶修容的风波仿佛从来没有出现,丝竹声很快响起,一派和睦。 “皇后。”见大家重新沉浸在欢庆的气氛中时,康慈太后这才侧头问皇后:“你刚说葡萄哀家想起来,晏宁是不是今日吃水果多了,听说进膳有些不好?” 听太后问起,皇后不敢怠慢,连忙认真地回答:“让母后担心了,前些日子有些,可已经大好了。” “嗯。”康慈太后表面上专注着歌舞,却点头小声吩咐:“太医那还是让瞧着,别反复了。小孩子禁不得折腾。对了,云阳宫也让太医去看看,她当娘的没教好但也到底是皇帝的女儿。” “是。”皇后答得恭谦诚恳,康慈太后也没在这事上多费神。而一直在一旁张罗节目的周淑妃目光一闪,却很快神色如常,让人察觉不出异样。 没想到千秋宴刚散,落水的四公主还在昏迷不醒,那左茶修容却因被太后当众训斥,又羞又急,在自己宫中撞柱而死了,十分惨烈。 消息很快传到了管理后宫的人耳朵里,皇后听闻摔了一个茶盏,周淑妃更是绞了几张帕子,心中咒骂:太后的寿辰还没过去,这不是给她们找事儿吗? 两人连夜合计了许久如何处理。犹豫再三,觉得宫里死了个到底是有子嗣的修容,还是要告诉明齐帝一声。 正要去时,万寿宫又传来消息,说睡着的康慈太后忽然就不好了,昏迷不醒怎么叫也没有反应。 左茶妲的死不是大事,可太后这病却耽搁不得。皇后立即召来所有美人以上的妃嫔,然后和周淑妃一起,带着她们在万寿宫前的广场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明齐帝也赶来了过来,在万寿宫守了一夜。 一个时辰过去,太医院的所以太医也没说个所以然来,只能猜测是中风。也不知哪个胆子大的开始传,说是不是“中邪”了? 气得明齐帝当场发落了几个嘴碎的宫人,还将皇子、公主都叫来和妃嫔们一块儿“祈福”。 而这,和康慈太后杨兮和都没有什么关系。 她的千岁宴热热闹闹地摆到了丑时,已到天命之年的康慈太后经不起折腾,回了寝宫便洗漱躺下。 只是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人推她,有些不悦地问:“忍冬,是谁这么没有规矩?” 可问了一句后,杨兮和发现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婢女没有应答,便觉得奇怪。 她一睁眼却见到她素来厌恶的左茶妲站在她面前。 “你做什么!”想也没想杨兮和呵斥道:“规矩越学越回去了?” 可说完,她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对,这左茶妲没有按品级穿着她修容的服饰,而是一身蓝布银饰,像是她寨子里的衣服。 “太后娘娘,您管着嫔妾生前的规矩,如今我都成孤魂野鬼了,您便饶了嫔妾吧。”连康慈太后也不得不承认,这左茶妲穿上了自己家乡的衣服,说起话来气吐如兰,格外迷人。 孤魂野鬼?她很快扑捉到她话里的重点,这时康慈太后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漆黑的空间中,没有宫灯,也没有婢女。 只有眼前的左茶妲,身上的银饰微微泛光,十分诡异。 “下午不还好好的,你怎么?”以为是她临终托梦,康慈太后叹了口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虽不喜欢这女人,可到底是一条人命。“罢了,说吧,可是有什么要嘱托哀家的?” 康慈太后想,左右不过是想要照顾好她的儿女,周淑妃性子活泼,膝下又只有一个女儿,倒可以托付。 “太后娘娘可知,嫔妾是左茶寨的女祭司。我们寨子有句俗话叫:‘宁惹一个过,不压祭司道’,嫔妾入宫多年,多谢太后娘娘‘照拂’,如今要离开了,总得‘还恩’吧。” 左茶妲倏地飘至康慈太后身边,把玩着自己手上忽然长长的指甲,威胁着康慈太后,像是玩弄猎物的猫儿。 康慈太后出身忠义侯府,祖上也曾赫赫战功,又入主中宫多年,也不是那胆小如鼠之辈 左茶妲的威胁不仅没吓到她,反而让她变得气愤,她高喝道:“大胆!旁门左道还想威胁哀家不成?不管你是人是鬼,哀家都不准你在这装神弄鬼!” “若你真的遭遇不幸,哀家愿意让人照顾你一双儿女。若是来装神弄鬼,那你即刻从哀家梦境出去!” 康慈太后这一怒喝,左茶妲身形突然飘忽,她心里一惊,心想:皇家的人果然有天子之脉,难以控制。 想着她也不敢再闹,伸手一挥,康慈太后只觉得脚下生风,身上一轻,世界旋转起来。 “太后娘娘,我的皇儿还是劳您亲自照顾吧!若想到回到自己身体里,需在皇林寺三千三百三十三柱高香。” 康慈太后的挣扎让左茶妲花了不小的力气,她独自站在漆黑的空间中喘着粗气,紧赶慢赶地提完要求,终于把康慈太后的灵魂塞到了她女儿的体内。 太后听清她的要求了没有?左茶妲忽然有些不放心。 康慈太后既是先皇皇后,又是当今明齐帝生母,有金凤附体。她此举还是太为冒险,左茶妲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只是她的女儿已经走了,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为了儿子自己一条性命都可以搭上,这点儿风险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