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俗语,真真是小人之心,只求爱财爱利,半点高妙心思也无,还不速速退去,竟犹自肖想博得一言半句的赞赏?”徐允谦听得摇头挥手,哈哈大笑一场,方撇过头与孟氏笑指着敏君道:“这么个劳什子,亏得素日说谈行事稳重,若是真个露出个馅儿来,只怕人人都得瞠目结舌,避退三舍了。”
孟氏与繁君早在敏君回话的时候,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再听得徐允谦这般品评,越发笑得不行,一个只搂着敏君笑着喘气儿,另一个也是掩嘴嬉笑,眼角一点泪光闪动,却又有点不同。
敏君见着逗乐了这满屋子的人,心里欢喜,面上却故意扳了起来,跺了跺腿道:“爹爹这话说得着实不妥,哪怕我爱财爱利,原是小人中的人物又如何?我们女子本就该和小人为伍的,爹爹这般学识渊博,竟忘了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惹也的圣人教训不成?”
这话一落地,就是徐允谦也是撑不住,立时大笑出声,只摇头指着敏君说不出话来。好半日,那孟氏瞧着着实说笑太过,怕敏君这会子下不得台面,忙忍住笑意,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好,这话说得好。那什么高士君子,原就是难做难过日子的。餐英饮露风鬟雾鬓之类的听着是风雅,可也就偶尔心思一动来的,若日日如此,哪个女儿家受得住?敏君抛了那些个虚名,只认实在的,倒也不错。旁的不说,这慧极必伤,郁结成疾之类的,我们是不必担心了的。”
“娘真真心里没了女儿,竟是比爹爹说得还要严苛。”敏君听得心里暗暗发笑,脸上却有一点嘟囔的不忿:“往日里女儿也是有风雅的时候,只是这风雅也不能当饭吃。若真个天天风雅的,我瞧着那乞丐便是最风雅的,只是到底是肉体凡胎,不比仙人,面上的风雅,也盖不住心里头的饥渴。”
这一番话说来,她自个都有些忍不住笑了出来,满屋子里郁郁不舒的气氛便散了好些。敏君瞅着孟氏笑完后脸上略有些倦怠的神色,又想着碧痕到底过世不久,繁君先前勉强装着欢笑之态,这会子也怕多有些撑不住了,便再轻声说了两句话,就与繁君一起退了下去。
徐允谦见着自家两个女儿都下去了,转头看着孟氏眉眼间遮掩不住的倦怠神色,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柔声道:“瑛娘,你且安生睡一会吧,旁的事,还有我在呢。”
孟氏闻言,由不得心里微微一颤,忽而记起当年一针一线亲自做着红嫁衣的心情,那般羞涩,那般期待,她曾经以为自己忘却了当时的心情,现在方才知道,那不是忘却,只是被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磨去了,藏在心底。而现在,它又是隐隐抽出枝芽来……
敏君最后一眼瞧到了徐允谦的举动,她垂下眼帘,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若有所思转头在繁君身上凝视半晌,看着她虽也见着了,却一丝情绪也没有的侧过脸去,唇角微微动了动:“繁君……”
“姐姐,可有什么事?”繁君静静回过头,眉眼安然,仿佛是一朵风中绽开的花,虽然娇美秀丽,却又透着一丝别样的脆弱:“若是没事,我想回那边的宅子里去。”
“你身子也不大好,何必这般折腾。若是姨娘见着了,心里也不会好受的。”敏君停下步子,看着独自静静站在一侧的繁君,眉眼舒散:“若心里头真真磋磨不过,何不去大哥那里走一走。我想着他大约也盼着你过去的。”
繁君闻言猛然抬起头,脸上露出些许遮掩不住的惊诧,半晌后,那些情绪便又渐渐柔软温和下来:“姐姐,多谢你了。”她说完这句话,也没有再说别的,就是侧过身,径自沿着走廊缓缓而去。
昏暗的日光下,她矮小稚嫩的身形在地面上晕染出一道长长的身影,前面微微有些明亮的光,却是不大分明。敏君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唇角边那一丝清浅的笑意也渐渐深刻了起来:虽然瞧着身形小,步子也缓慢,前头的光芒也不亮,但若是就这么走下去,也必定会走到她想要到的地方吧。
只是,有些时候,还是要忘却那一点小小的算计,方才好。
“姑娘……”就在敏君眉眼缓和抬头看着繁君离去的时候,身边候着的锦鹭终究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声唤道:“您身子可还病着呢,万不能在这时候吹风了。”
“嗯。”敏君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辩驳的话,就是搭着锦鹭的手慢慢地往回走去,一边还问着先前嘱咐过要买来的丝线布料:“锦鹭,先前我说的那些丝线布料,可都准备妥当了?”
“一时出了许多事,也抽不了身回去瞧一瞧,倒也不好说。”锦鹭闻言,低头想了想,便是道:“不过那采买东西的周大娘素来行事爽利,凡是嘱咐她的事,无不立马赶着做去,想来这次也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敏君点了点头,又说说了两三句话,就是回到了自个的院子里那边早有青鸾站在那里候着了:“姑娘可生回来了,这满府流言蜚语传得什么都有,听着就令人心惊,好在顾念赶回来了,不然,我可受不住这些,总要赶过去瞧一瞧才安心。”
“一点字小事,这般折腾着做什么。你又不是不晓得这里牛鬼蛇神多了去,最是爱嚼舌的,说得多了,少不得自吹自诩,好在人前得意。”敏君听了却不当一回事,只是摇了摇头,伸出手指头弹了青鸾的额头一下,道:“不必理会那么多,自个过自个的安生日子便是了。
“姑娘说着倒是轻巧,可听者的时候,哪里还想着那么多,只将心提着吊着的盼着的,坐立难安。不然,姑娘之前强撑着为了个什么?还不是听了事,心里头焦急。”听着敏君这般说来,青鸾却是不领会,只是撇着唇嚷了两句,方又打起精神扶着敏君。
“好,我的好青鸾,这么个天儿,赶紧回去说话可好?到了屋子里头,任凭你嚼多少舌头,我都听着。”敏君笑着伸出手指头点了点青鸾的头,一手拉着锦鹭,笑着回到了屋子里。
青鸾犹自絮絮叨叨,锦鹭在一边凑了两句话,就是出去一趟从那周大娘那里拿了先前敏君所说的线绳布料等物,放入一个针线篮子里,一并送到敏君身边:“姑娘,这是那周大娘采买来的东西。因着姑娘没有细说,她想了想,除却最合适的几样料子外,又添了些御寒的绒线绒布毛皮,量儿倒是不多的,只给姑娘掌掌眼,瞅准了什么好,再去买也不迟。”
敏君点了点头,从里头翻了一会,就是调出几样瞧着色泽好质地柔软又厚实的出来:“照着这些个寻便是了。你告诉她,料子一定要寻上上等的,这是我要做了送人的,万不能轻忽了去。”
锦鹭轻声应下,拿着那几块料子出去嘱咐一番,方才回来。而这个时候,敏君已然靠在床榻上,细细地做起针线活儿来了。她素日做事都是极专心致志的,加之近来日日都动手做一点半点的,针脚也渐渐细密起来,速度更别说,比之当初头一次做的那些,真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是几个时辰过去,那一双手套方才了个模子。敏君放下针线,伸了个懒腰,便是要茶:“总算做了一个地址的模子出来了,下面倒也简单了许多。”说完这话,那锦鹭已是端了茶送过来:“姑娘吃茶。”随着话,她低头打量了那奇形怪状的东西,皱着眉头想了一阵子,忍不住道:“这小东西瞧着怪里怪气的,姑娘真个要送到瑾少爷用?往日里瞧着,瑾少爷也不是那等娇生惯养的,如何受不得一点苦楚?”
“这哪里是什么一点苦楚的事儿。”听得锦鹭这般说来,敏君放下手中捧着的茶盏,搓了搓已经有些发凉的手指,叹道:“你瞧瞧,我这会子做一点针线,这手指头便有些发凉僵住。这还是南边,若是北方,你瞅着会是怎么样?我这还是动针线的小事儿,苏瑾到了那里,可不是做公子哥儿一般的款儿,原是要早起做操,晚上读书,又是那等粗粝的军营里头,骑马习武,日日都得在外头冻的,我想着,若是没个什么护住,只怕头几日就够他十指皲裂,没一个好的了。”
青鸾听了,也是咂舌,一脸惊诧:“竟是到了那地步?我平日里烫一下就得叫唤半日的疼,这十指连心的,瑾少爷向日里虽是个好的,性子瞧着却有一点傲气,说不得怎么憋足了劲头做事。要是这么说着,只怕身子受不住。”
“如何不是呢。”敏君闻言叹息了一声,眼前仿佛浮现出苏瑾那双清亮而幽深的眼睛,虽然还是个孩子,但这个孩子,却是真正拥有器量心胸,坚忍不拔的少年:“只是他这样倔强坚韧,聪敏好学的人,心中自然有志向,纵然拦得住一日,也拦不住一生。我能做的也不多,只帮着一点外物,让他能在先前一段时日,不那么难过罢了。”
锦鹭听得微微一愣,侧过脸看向敏君:“照着姑娘的说法,难道瑾少爷用了一段时日,便不会再戴着这些个听则像是御寒的东西?”那为什么姑娘这会子强撑着身子做这些个?横竖,也用不着多少时日的。
轻轻笑了笑,敏君低下头,没有再解释什么,但心里头却是隐隐有一点确定:以苏瑾的心思,他自然知道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这会子过去凭着初来乍到,又是个少年,能略略用着,可要是晋升了,对着手下就不好再有什么特殊的装备了。
否则,下面的人怎么会看得顺眼?那可是军营,不是这朝堂上头的勾心斗角之辈,多半的士卒,那也是心思直白得多,又是平民出身,见惯了各色有权有势的人,心里不定不喜那些个瞧着有一点公子哥的做派与模样。
敏君在心里头细细想着,唇角的笑意越发得浓重起来,也就是这样,她只要有一点空隙,便是动手做针线活儿。三日下来,那手指头竟都有些青紫起来,指尖更是个个都戳了或多或少的针眼。
将中指的指尖在一边放着的淡盐水中浸泡了一下,又用洁白干净的巾帕轻轻拭去那然这一点血色的水痕,敏君看着眼前这几样东西,脸上露出些许笑容来:“总算掐着时日做完了,倒是能松一口气了。锦鹭,你讲这些个东西包好,放在匣子里头,我想想还有什么该是一并送去的。”
锦鹭轻声应了一句,脸上也露出一点疲倦的神色来。她拿着一把剪刀,减去敏君身侧放着的那一盏灯的灯芯,再稍稍挑了挑灯芯,使得整个屋子都略微亮堂了些,方走到一侧寻出个小匣子并一块细布来。轻轻用那一块细布包裹好了几样东西,将其小心在匣子里放置妥当,锦鹭方站起身,重头走到敏君的身后,细细揉捏捶打:“可算妥当了,姑娘还不睡去,若是明日起不了身,可怎么将东西送过去?真个还要想什么,明日早上再想,却也不迟。再怎么着,也比这会子头也昏,手也疼的时候精神一些的。”
“你倒是能说会道的。”敏君呻吟了一声,揉了揉眼睛,眼皮子渐渐耷拉下来:“明日苏瑾便是要起身到燕京去。再过些日子,只怕爹爹也要过去了。忽然间倒是有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说着话,声音却是一点点小了下去。锦鹭的手劲轻了点,再略略揉捏一番,也就是收手扶着已然睡去的敏捷躺下来。
“姑娘睡了?”一边的青鸾见着,轻声问了一句,就瞧见锦鹭与自己点头,一面用眼神示意安静些。她点了点头,也上去答了一把手,轻手轻脚地整理床铺,盖好被子。眼瞅着敏君睡得浑然不知,她们相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自吹灭了灯盏,稍稍收拾一番,也就随着躺下睡去。
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呢,姑娘总算睡了去,她们也早些睡了吧。总有什么打趣的话,等事情妥当了,再说也是不迟的。
“敏君屋子的灯光这会子已然熄了?”孟氏拍了拍床上躺着的两个孪生儿子,嘴里轻轻哼着歌,一面半躺在那里,一面用手轻轻拍着。听着丫鬟回话说敏君屋子里的灯光熄了,她方略略顿了顿,转过头询问道。
“听着婆子说,就刚才熄了灯。”那丫鬟心里有些疑惑,这两日自家奶奶总是问三姑娘几时睡,还使了人专门盯着,真真是稀奇了。可这也就是在心底想一想,明面上是丝毫不敢露出来的:“奶奶若是有什么事,奴婢请三姑娘过来……”
“且去做你的事,若是没事儿,便安生睡吧。明日,你再去原先的嬷嬷手下做事去。”孟氏听着这丫鬟出了这样的一个主意,唇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来:“学好了规矩,再过啦好生做事儿。”
那丫鬟不提防听到这个,愣了半晌,脸颊却是一点点苍白起来:“奶奶,我这也是为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孟氏便挥手道:“让你去,自然有你去的道理。没得坏了忌讳的,我不大发了你去,已然太过宽宏了。你好生学一些该学的,再过来吧。”
听到这么一通话,那个丫鬟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低下头轻轻应了,垂头握拳地退了下去。一边的徐允谦披着衣衫坐在边上,倒是没想到孟氏如此爽利地打发了那个丫鬟,当下便道:“你这会子怎么了?竟是有些怒目金刚起来?往日里我瞅着,你行事素来留人一步余地,倒是少见这般的利索。”
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想着孟氏千好百好,就是这爽利上头有些不足,太过心慈手软,竟是个佛家弟子一般的心性。不然,就是碧痕那样的人,如何能搁到现在?早就打发了去,也免得之前三番五次的受罪。
“相公有心听这些宅门里头的算计心思,那妾身就多说几句。”孟氏瞧着徐允谦也是随口说着的,面上的神情却颇为正经,便略略想了想,将里头的缘故说道出来:“这叶儿是同几个小丫鬟一并进来的,先前我瞧着针线言谈都是出挑的,便则了她来。不成想,这来了好些日子,她的针线做得虽然巧妙,却是没了细致,量儿也比别人的少。我那时便有些疑惑,往日里也没见着她在跟前端茶递水的做事儿,怎么针线上头还这般拖沓?因着如此,我想着近来敏君睡得迟,便随口让她盯着,瞧着这一件事她做得如何。”
“听着意思,只就方才熄了灯,她就立时来报,瞧着并没有什么错处,你如何觉得不妥当?”徐允谦听着这些话,对那丫鬟也生出一点不喜,可对于孟氏打发了她的原因倒是越发得好奇:“我在一边听着,倒是没觉得不妥当。”
“相公是顶天立地的男子,自然不晓得这女子的心思如何。”孟氏听到这话,只用帕子掩住唇,眼里波光流转,竟是透出一丝清亮的笑意来:“我连着几日都是让她做这事儿,她每日都是回话。可回话的时候,却是没对敏君这么迟睡下,有一点点的担忧,甚至于对于我日日派她过去查探,也是没有什么解忧相报的心思。就刚才那会子,竟还是说出让睡下来的敏君起身见我的话……您想啊,这几日青天白日的她不说,偏生夜里倒是想着拿着敏君讨好我,也不顾这都什么时辰。这样的丫鬟,我可是使不起的。”
听得这话,徐允谦也是有些微愣怔,当下皱了皱眉头:“那平日里,这丫鬟做什么去了?难道她是太太的人?或者是什么别的?”
“这倒不是,只不过,她的心思高着。”孟氏笑了笑,眼里有些微冷意,但唇边却露出一点柔和的弧度:“我因着对她起了嫌隙,便问了几个丫鬟,谁想着她这般惫懒,却是个人缘好的,我连着问了好几个,竟都说是极好的姐妹,心思灵巧不说,也是极大方会来事的。我查了查,方知道,不但咱们房里的丫鬟大多如此说来,便是你那几个侄子屋子里的丫鬟,也多有夸赞的。”爱啃书吧aiken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