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为人父母的,也就是指着孩子成器成家,一辈子过得舒坦,少不得担忧这个,愁着那个的。”听得这话,又见着这赵氏连着胭脂水粉也遮盖不住的倦怠苍白,孟氏脸上微微露出几分怜色,由不得叹了一声,才接着道:“贵家老夫人我是没见过面的,苏丫头的婚事她着实安置地不甚妥当,你心里煎熬,也是自然之理。”
“如何不是,若择的是好人家,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只有欢喜的。可老太太素日里看我们这一房是没什么好怜色的,又是越发添了年岁,竟是一味牛性子起来。因着我先前与娴儿订亲的事儿,自觉面子上过不去,这会子竟是拿着我那两个孩儿的婚事,执意要做成此事,方才罢休。可越是如此,我这心里头越是放不下,婚姻大事,那可是一辈子的,若是娶了个不贤惠的搅家败家的,就是再能耐也得一辈子吃亏受累的。且我那两个孩儿,又不过平平,哪里受得起带累的。”
“俗语有言,家和万事兴,本就是这么个道理。”孟氏听着也是点头,她略作思量,半晌才是道:“虽说长辈之命不可违,可娶媳妇的事儿,到底你这个做婆婆的说了更好。毕竟,母子连心,这母亲选的人,自然更合孩子的心。这桩事,我瞧着你竟是早回了的好。莫要老太太那么个高龄,还操心这些事儿原就是该享清福的人,受不得累的。”
“我也正是这般想的呢。只是老太太那里且不提,我那夫君却是越发厌了我,连着听我说话都是不耐烦,讲起这个,更是皱眉头,总是说老太太怎么会害嫡亲的孙儿。竟是我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老太太在娴儿的事上出了点小差错罢了。”赵氏说起这个,脸上已经有些烧红起来,只忍羞一一说了出来。可是心里头的难受劲,到底让她的眼圈红了起来。
孟氏瞅着她这么个模样,越发觉得心里没了滋味,忙就是取了帕子帮她擦了擦眼角,又是细细劝道:“谁家没个糟心事?只要和声细气的与苏大人说了,事关儿女,他必定会想的。再者,你也发个信回去问一声老太太到底看中了什么人家的女儿,仔细打听了,若真是个好的,那倒也罢了,索性全了老太太的意思。若是个歹的,也能撑直了腰与苏大人说。”
“我也曾想过这个,只是又担心老太太听了这话后,索性将这事儿明目张胆显出来,那个时候,如何能退亲呢?不但败坏人家女儿家的名声,连着我那两个孩儿的名声,说不得也要不好了。”赵氏最是明白苏家老夫人的心思行事的,虽然也想过孟氏所说的法子,但想想后果,却又是不愿意如此平白送了口舌。
“姐姐真真是关心则乱。”孟氏听着赵氏这般说,立时笑了:“再如何,老夫人也是两位哥儿的嫡亲祖母,能不盼着自个孙儿好的么?只消姐姐派过去的人说两三个极好的姑娘,说有些缘分的样子,许是能成之类的话含糊着。老夫人自然也不会赤眉白眼的嚷嚷出去的。好不好,那也是大家闺秀,世家出来的,自然不能浑说的。”
赵氏听得这话,眼中有不得一亮,忙就是点头道:“着实是我身在局中迷了眼,若是如此拖些日子,寻个好人家的女儿,却也不难呢。”
“正是呢。恰巧秋闺也是近了,若是两位侄儿能得中,那可越发的了不得呢。”孟氏脸上带笑,只笑着慢慢道:“说不得这越发能得个好姻缘。到那时候,大登科小登科一气儿齐全,岂不是双喜临门,上上好的兴旺之兆?”现在这文官可是一日日出息,若是苏家的两个孩儿能在这上头出人头地,自然是越发入了世家大族的眼,平白添了光彩。
“还是你有心,半日功夫不到就是琢磨出这些东西出来。”赵氏满脸带笑,只拉着孟氏的手,欢喜得很:“不然我还得好几日睡不着了。就我们那爷,听我说两句就是怪我絮叨,全不想这也是一辈子的事儿。难道娶进家门再休妻是好听的?若是在这上头跌了个脚,有苦说不出的人有的呢。”
孟氏笑着应了两声,度量着赵氏心气比之往年软和了许多,连着脾气也不若先前暴躁,便有意缓缓劝了几句。赵氏原不想听的,但想着当初孟氏的处境何等艰难,那徐大人如何厌弃她,如今却是儿女双全,夫妻和睦,妾房什么的也是做摆设一般,外头名声也好,内里也是一帆风顺,竟是十全十美,再无挑剔之处。再想想自个这些年,虽然管家大权一直都掌在手里,可原本夫君待她斯抬斯敬的,现在却是见着她就是皱眉,听着两句话就是斥责,事儿多了,连着那些妾室也得意了三分,这日子竟是一日比一日更难熬了。
由此,她忍了忍,到底听孟氏说完了话,只是脸上的神色却是有些默默的,半晌工夫,才是低头道:“姐姐这些话,若是往日里,我必定恼了,但现在听来却是如同当头棒喝,生生将我敲醒了。我这些年,做错的事儿也太多了,竟将自个的身份拉了下来,与那些妾室争宠了去。眼下想来,除却让那一起子人得了意,让我几个孩儿受累之外,有什么好处?”说到这里,她由不得滴下泪来。
“哪里到了那地步。”孟氏见着她如此,也生出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滋味,想了想后,还是说了几句心里头的话:“咱们到底是正经大红花轿抬进来,上了族谱的正房奶奶,只要回过味来,谁个不会贤惠?只要这大面上做得好了,私底下如何,还不是随了心的。你既是这么说,且听我一句话,只要掌了权照着规矩过来,无人不服的,就是苏大人见着,也不说不得一句话。内宅里头的事,原就是咱们女人的事。纵然苏大人一时半会被人挑唆着说两句,也有正经的话让他服了。这般不用日久年深,只消十天半月三五次,便妥当了。”
赵氏点了点头,两人又是说了一通话,眼瞅着时辰不早了,方各自起身往那小戏班子走去。且不说孟氏如何,就是那赵氏,想着孟氏与自己颇为投合,又是好性子的,若是能结成亲家该是多好。只可惜敏君那丫头已是许了人家,不然将她娶进门,自己这辈子也放心了。想到这里,她略略一顿,脑子里却又闪过一个人影,徐家庶出的次女繁君。
那也是个容貌体态,言谈举止极好的女孩儿,虽说庶出的身份差了一层,可在孟氏跟前儿教养出来的,必定也是不错,娶妻娶贤,又有话说低门取妇,这根儿低一层也是没事。只是孟氏虽然待这个庶出女儿不错,到底是面子情还是真的不错,还得打探打探。
心里头这么个主意一定,她倒是觉得自己心里堵着的那口气立时松快了几分。回头想来,自己忽而拉着孟氏上了这亭子说起家私,未尝不是心里头隐隐绰绰想到了这一茬,只是一时半晌没琢磨出来罢了。如此一念,她由不得笑了出来。
这倒是让孟氏有些疑惑。她转过头看了看赵氏,见着并无出奇异样之处,便道:“姐姐想到了什么好事儿不成?可是有了些主意儿?”她口中说着,瞧着赵氏皱着的眉头也是松了几分,越发在心底认定了是赵氏想通了什么来。
人皆有八卦之心,孟氏也是不例外,此时看向赵氏,眼睛便略略有些发亮。赵氏见着她如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呢,我忽而想起当初苏丫头的婆婆,亲家奶奶过来说起话,她也是为自个的一个侄女儿问亲呢。话里话外,一一品味起来,也是与詹儿合适。倒是能亲上加亲也是不一定呢。回过头且去问一问。”
“那可真真不错。”孟氏听得这话,也是笑了,当即便道:“这亲上加亲,原就是双喜儿,可不得一辈子和睦和气。到那个时候啊,夫妻和睦,婆媳和气,你也是能享清福了。”
“如何不是。不过,说起这些,可惜我自打入了燕京,身子骨不好,不然若是能讨了你家的丫头做媳妇儿,我这一辈子就能放心了呢。”赵氏徐徐说来,一双眼睛却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孟氏,瞅着她略略顿了顿,停下步子来,自己便也停下脚步,笑吟吟着用帕子擦了擦嘴角。
“姐姐这话说得颇有深意。敏丫头早便订了亲,倒也不必提了。繁丫头却是个好的,只是出身不大好,你真个看的中她?”孟氏见着她如此说来,便也敞开大门说亮话:“说来,她小时着实有些不妥当,但这两年经历了事儿,也是个好孩儿。我正有心与她寻个好的,就是怕她的出身让人瞧不中。”
“瞧得中,瞧得中,你教养的孩儿,还有什么可以挑的?”赵氏见孟氏话里话外说起繁君,都没有什么不愿的,忙就是笑道:“我那小儿子苏砚,你觉得可还看中?”
“如若是旁人,我心里还得打鼓说不准什么的,但砚哥儿却着实不错。”孟氏见着这赵氏也没提长子苏詹,便知她度量着繁君的出身还略略次了点,两家本就是差不多的人家,繁君虽说是养在自己身边的,容貌身段针黹言谈俱是不差,但娶来做次子媳妇也罢了,并不算什么。但若是娶了当长房嫡妻,着实还差了一点。
听着那苏家两兄弟早就是举人了,眼下正攻读诗书,文采也是颇为不俗,前程是不必愁了。而这一门亲事又是赵氏亲自求来的,若是繁君过去,必定也是过得安生。如此一想,孟氏便笑吟吟着点了点头,略略带着些含糊着道:“只是,这一桩事我却得与老爷说一声,他最是怜爱两个女孩儿,若是没得了他的应允,我却不能擅自做主的。”
赵氏闻言也是点头,笑着道:“这是正理,你也不必十分放在心上,我还得给我家老爷说一声。”这原就是规矩,出嫁从夫,哪里能瞒着自己的夫婿,总得两方都是情愿,方好做亲家的。
两人便是说谈,便是往小戏班子的院子走去。却不想这个时候自家的三个女孩儿,都是皱着眉头,心里头暗暗存了一肚子的气恼。这里头是何缘故?自然是那朱智颐朱智昭两姐妹身边的几个女孩儿。
她们也是这燕京城里头出了名儿的大家世族的女孩儿,各个身份容止都是不差的。其中身着浅绿罗衫白绫裙的文慧珠,一身绛红洒金芙蓉衫系茜裙的何芷,梳着双鬟髻满头珠翠浅黄衫裙的骆芝仙,最是出挑。自然,这并不只说容貌身量,而是浑身的气度与周围人对她们的神色不同。
若是细细说将起来,这文慧珠原是前朝宰辅的孙女儿,当朝大臣的幼女,因着是老来得女,越发得娇养,不论学识文采,还是款段言谈,俱是一等一的大家闺秀,温柔淑女。这倒是不是说她迎风吟诗,出口成章之类的,而是一点点小事儿,都是能说得诗意盎然却又富有生活气息。难得学识丰厚却又平易近人,自然让人如临春风,喜欢得紧。而柯瑞琴与骆芝仙两人,虽说都是红衫红裙,但性子却是决然不同。前者俊眉修目,削肩窄腰,一身红衣穿在她身上,让人瞧着便是如同骏马之上飞扬的火焰,透着一股子爽利明艳的风采。说谈款段,竟不是个女儿一般,而是颇有傲骨之气,眉梢一扬,真真仿佛踏着团团烈焰的女神,英朗不让须眉。而后者,正合了名字,说话言谈细细柔柔,眉眼总是微微皱着,仿佛一阵风吹过去,便是要乘风而去了一般。
至于另外五六个女孩儿,敏君等三人瞅了几眼,也就记住两个容貌不俗的,一个唤作安淑兰,绿衣白裙,俏生生如同一朵崖上的小白花,只是不大说话,偶尔与文慧珠说谈。一个唤作何芷,藕紫衫裙,青丝如瀑肤白如雪,极是明艳,也不多说话,与柯瑞琴颇为亲近。
敏君三人过去后,朱智颐朱智昭姐妹也是及微软热切,笑着与她们一一介绍,末了,少不得与对方添上两句话:“这就是我与你们提过的徐家姐妹,敏君、繁君。而这位,则是苏家的姑娘,唤作苏娴,也是极和气的。”这朱智昭也就罢了,那朱智颐却是莫名地十分喜欢繁君,说起她的时候总是眉眼里透着一股子欢喜的样子,让人侧目。敏君繁君并苏娴都是注意到这一点,看着那几个姑娘里头有些只是微微抿着唇微笑,有几个却是挑了挑眉,扫过来的眼神透着一丝冷然,便知道这十来个姑娘里头只怕也有不好惹的,心里越发得警惕,说话言辞都是简便委婉了许多。
对此,有的人看在眼中,或是失了计较的心,但有的人却是越发觉得不入眼,竟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有意挑刺了。这起头的一个,便是那柔柔弱弱,细声细气的骆芝仙:“徐家?可是前儿与长安候孟家颇有一点嫌隙的徐家?”她说着这话,嘴角微微翘起,却又慢慢地抿了抿,仿佛十分不经意一般,柔柔道:“说来这事儿,竟是比传来的话本都来得一波三折,我听着这些,也是颇有几分惊心动魄之感呢。”
这话一说,场面上立时一静,一干女孩儿顿时都看向敏君繁君两人。她们虽说不一定都是存了什么心思,但多是听过那些流言飞语的,此时想起这八卦的主角之一也在身边,眼神也有一些不对头。就是连朱智颐朱智昭姐妹两个也是略略愣了半晌,看着神色不喜不怒的敏君,微微皱着眉头的繁君,两人忙就是将话题扯开来:“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咱们都是女孩儿,论起东家长西家短的,竟是成了个嘴碎的婆子不成?快些随我们过来,前儿我们姐妹得了好些玩意儿,也很不想自个独自顽,本就想着请你们过去耍的,没想着今儿竟是能一圈儿将人都请了过来。”
众家姑娘听着这话,也是点头,笑着应了下来。只是大部分的女孩儿仿佛因着前头的话,有意无意间总是有些避开敏君三人的意思。朱智颐朱智昭又是身为主人家,竟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担忧地看了看敏君三人,便略略加快脚步往自己的小楼走去。还是那文慧珠,见着敏君三人沉静安然,又都是娇花软玉一般的女孩儿,想着再家里也不知道是怎么疼宠的,却平白在这里受了委屈,便上前来略略说两句话,她素来温和,说起话来不疾不徐,既不显得是刻意接近,也没有怜悯同情。678看678kxs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