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窗外后,岳冬敏捷地爬上了房顶。
主权战争时期,莫里茨少校现在居住的这片城区被用来安置从联省[山前地公爵领]逃到维内塔的贵族家庭。
那个时候联省民兵已经公开竖起了反旗,但叛乱之火没有烧到维内塔,名义上海蓝城、百花城等自治城市依然是皇室的直属领地。
嗅觉敏锐的维内塔商人发现了机遇:哪怕成了难民,贵族们也想要更体面的住房。
于是他们在这片城区兴建起这种成排的石质房屋。
脑洞大开的商人们把这些房屋砌成两层,而且一栋紧挨着一栋,一堵墙由两栋房屋共用。这种双层加并肩的设计既节省了材料,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地皮。
虽然挨在一起的房屋不是很体面,但至少它们有屋顶、有四面墙、还是石头的,最重要是它们的价格比独栋的石质房屋要低的多。
最终这个点子大获成功,逃难贵族们争先恐后掏出了他们从联省带出的仅有的金币。联排的石房如雨后春笋出现在这片街区,一些囊中羞涩的贵族们甚至开始自己雇人兴建这种样式的屋子。
本威家那片城区里的建筑也使用了同样的设计理念。只不过贵族难民们多少还有点钱,所以用了石材。而逃难的平民们身无分文,所以码头工人们的居住区主要使用木材。
房屋连在一起,房顶就连在一起。虽然后来的住户多少对自家房顶进行了改建,但并不能对身手敏捷的岳冬造成阻碍。
此时此刻的岳冬宛如一只黑猫,踩着无声的步伐穿行在屋顶。两名巡夜人提着灯在街上走过,却没注意到屋顶上正有一个黑影跃过两排房屋间的间隔。
很快,岳冬就穿过了横穿整个城区,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是一栋在这个城区随处可见的房子,样式寻常。一楼门窗紧闭,二楼的窗中透出几点微光,普通人家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岳冬借着月光核对了一下这栋房屋和周围房屋的特征,确认自己没找错后,从枪套中抽出簧轮枪,在引火处撒上火药,将打火石扳下扣在了摩擦盘上。
这把枪现在已经可以击发。
和普通的簧轮枪不同——亨利三世的枪匠不愧是御用枪匠——这把火枪多了一个巧妙的设计:引火孔上有一个和扳机联动小盖子。
只有扣下扳机,这个盖子才会开启,枪管内的火药才会被点燃,极大的簧轮枪降低了走火的风险。
此刻的岳冬只能相信这个设计是有效的,他把这支随时可以打响的簧轮枪插回了枪套里。
这把枪是他最后的手段,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他不想使用这把“大嗓门”的武器。
——割——
时间回到两天前,岳冬跟着安托尼奥从议会大厅回家的时候。
“追上去,弄清楚他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乞丐就给他点钱。让他不要再靠近咱们家。”安托尼奥指着小乞丐的背影说。
岳冬点了点头,驱策强运追了上去。
没跑出多远,小乞丐就被岳冬追上。岳冬拦在他的面前,小乞丐也没在掉头跑,而是停下了脚步呆呆看着岳冬。
“你跑什么?”岳冬下了马,扶着剑柄走近了小乞丐,厉声喝问道。
却没想到这个小乞丐鼻头一酸,嚎啕大哭着抱住了岳冬:“哥,求求你救救我大哥……”
岳冬原本下意识想躲开,但听到这个声音后却僵在了原地,任由小乞丐抱上自己。这个男孩虽然开始进入了变声期,但这个声音岳冬不会听错。
岳冬拿出手绢给小乞丐擦了擦脸:“你是本威的弟弟?你是老三?”
小乞丐点了点头。
“你哥怎么了,你慢慢说……”岳冬把本威的三弟拉到了背街没有行人的地方。
在陆军幼年学校读书时,岳冬经常去找本威玩。本威努托是长子,下面有好几个弟弟妹妹。那时候的岳冬和本威只有眼前的本威三弟这样大,本威的弟弟们就喜欢跟在两个大孩子后面当尾巴,本威的二弟三弟都管岳冬叫“哥”。
“昨天晚上蒙塔人来找我们了……”本威的三弟抽噎着,连说带使用手势和岳冬讲述了发生了什么。这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边哭边说断断续续的。但是思路和条理清晰,岳冬很就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一伙人闯进了本威躲藏的农舍。经过一番搏斗之后绑走了本威和本威的二弟,并且痛打了房子的主人一顿。
本威的三弟和房子主人的儿子住在一起,房子主人谎称本威的三弟是自己的儿子,他才逃过一劫。
“然后呢?”岳冬尽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他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大喊:蒙塔人是跟着你找到了本威!
原本已经止住了眼泪的本威三弟突然又忍不住大哭:“然后我二哥就死了。”
绑走本威的一伙人迅速坐上马车离开了农庄,本威的三弟立刻追了出去,跟上了这伙人。
没想到两辆马车没走多远,突然停下了一会,然后又继续走。
本威的三弟跑到了马车停下的位置,找到的是自己二哥还温热的尸体。尸体肚子以下的衣服已经被鲜血完全浸透了。
记忆中本威的二弟的样子开始浮现,那是个圆脸的憨厚孩子,有些笨笨的,但特别听本威和岳冬的话。就算被母亲拿着棍子抽,那个傻小子也从来没有出卖过本威和岳冬。
那个孩子死了?那个傻笑着跟在自己后面的孩子死了?
岳冬突然觉得精神有些恍惚。
本威的三弟擦干了眼泪,继续说之后的事情:“然后……然后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二哥藏在路边的沟里……继续去追那些蒙塔人。”
那天晚上,本威的三弟一路悄悄跟在马车后面进了城,眼看着那伙人把本威拖进了一栋房子里。
岳冬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感觉自己的脑门上开始出汗,呼吸不受控制地变得急促。但他在心中不停地告诫自己:“着急没有任何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情况,还有一些疑点必须要搞清楚。
“夏尔,你不要着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岳冬尽可能冷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绑走本威的是蒙塔人?”
“口音,他们都是蒙塔人口音。”本威的三弟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去找你大哥的同伴……就是你大哥的那些码头工友,或是去找过治安官了吗?”
本威的三弟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啜泣着说:“没用的,治安官不会管我们的,蒙塔人买通了治安官。我哥哥的那些工友们被蒙塔人打死了好几个人,治安官却根本就不露面,我们不是维内塔人,治安官根本不会管我们……”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塔尼里亚联合会的战争上,蒙塔人选了个好时机。
“你是说码头上工作的瓦恩人和蒙塔人又发生了械斗,瓦恩人没打赢,是吗?”岳冬察觉到了一些信息。
“昨天白天蒙塔人袭击了我哥的那伙人,把带头的人都杀了。我去找了他们,可他们已经下跪服软,不敢去救我哥。就是他们告诉了蒙塔人我们藏着的地方!”本威三弟抓着岳冬胳膊大哭着说:“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然不会找到这里来……温特斯,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哥。你救我哥出来,我的命以后都是你的!”
“不要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岳冬拿起手绢给夏尔擦干擦眼泪:“他们把你哥抓到哪里去了你记得吗?”
“我守了一夜,等到了太阳出来抄下了那间房子的地址。”本威的三弟连忙翻开衣服,从贴身衣服上撕下来一块布,交给了岳冬。
这块布上用血写着一个地址。
“这个地址确定没错?”
“没错!”
“有其他人知道你来找我吗?”
“没有!我没和任何人说。”
“带走你哥的有多少人?”
“十几个。”
“你哥现在还在那里吗?”
本威的三弟哭着摇头说:“昨天晚上我在外面守了一晚上,他们没把我哥带出来。今天白天我去找我哥的那伙人,没法盯着他们……求你快去救我哥,拖得越久,他们越有可能把我哥弄到别的地方去……”
已经没有别的需要问了,岳冬抓住夏尔的双肩,问道:“你家其他人被你哥哥送到亲戚家去了,你知道他们在哪吗?”
“知道。”本威的三弟擦干了眼泪,点了点头。
岳冬取出了自己的施法者徽记,放进了夏尔手心,又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钱,严肃认真地对夏尔说:“你哥的事情交给我,你现在去找你家其他人。拿着这个徽记,去陆军军官俱乐部找巴德准尉,杰拉德的巴德。告诉他是我让你去找他,但不要告诉他你哥的事情。让他弄一匹马送你去找你家人。听懂了吗?”
本威的三弟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岳冬眼神,把话咽了下去,重重的点了点头。
“重复一遍。”
本威的三弟重复了一遍岳冬的话。
“你哥还活着,我会救他出来。你哥死了,我会替他报仇。你去找你家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来见过我,去吧。”
——割——
时间回到现在。
确认了阳台的木门里没有透出灯光后,岳冬抓着女墙和铁栅栏,轻轻落到了这栋房子背街面的阳台上。
虽然尽可能降低了落地高度,但毕竟他也是一百多斤中的壮小伙,还是发出了一点落地声。
他屏住呼吸,拔出匕首,靠在墙上,侧耳倾听。
还好,门后只能听到鼾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声异响。
岳冬今天晚上独自行动,没有找任何帮手。虽然他确信巴德会毫不犹豫地帮自己,安德烈可能也会帮忙。但他没有请求任何人的帮助,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计划。
本威努托是岳冬的好友,他救过岳冬性命。但巴德和安德烈不认识他,所以岳冬不想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从幼年学校到军官学院,十年的军校生活把温特斯·蒙塔涅锤炼成了一个“守序者”。
他可以去找治安官,但他知道找治安官会是什么下场:蒙塔人会提前得到消息,在本威脖子上划一刀,再把他埋在城外某处土坑里;他可以向安托尼奥求助,让宪兵搜查这里,但这样会暴露珂莎和伊丽莎白,让她们陷入危险。
所以岳冬决定自己动手解决问题。
用菲尔德中校教过他的办法,岳冬把匕首的薄刃探进了门缝中,拨开了门闩。
昨天和今天两天,岳冬仔细侦察了这间房屋,并且蹲守了很长时间。这栋房子没有看起来中那么简单,本威的三弟说十几个人绑走了本威,实际上岳冬数出了至少二十二张不同的面孔进入了这栋房子后没有离开。
一栋房子肯定住不下这么多人,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隔壁的房子也是这伙蒙塔人所有。他们打通了墙壁,把两栋房子变成了一栋房子。甚至可能不止两栋房子。
他有两个计划:如果对方转移本威,就中途截杀;如果本威没被弄走,就执行原定计划,也就是现在他在做的事情。
使用光亮术发出黯淡微光,岳冬数出了三个人正躺在地铺上睡觉。
他无声走到一个人身边,看清对方的要害后,毫不犹豫把匕首插进了对方的脖子。刺向脖颈的瞬间,岳冬用膝盖压住了对方胸口,左手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睡梦中的蒙塔人因剧烈疼痛而惊醒,但喉头遭遇重创、口鼻又被捂死,发不出声,只能胡乱挥舞着手臂。
但是岳冬不为所动,继续用力拖割,拖割人体的过程有一种异样的阻尼感。锋利的匕首切开了肌腱、气管和血管,在对方脖子上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切口。这个蒙塔人很快就失去了力气,再也不动弹了。
在对方挣扎时,岳冬莫名其妙想起了莫里茨少校的那番话。他想:按少校的说法,就算将来有一天我因为这件事被绞死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会有复仇的快意,你的存在已经彻底湮灭。
在战场上杀死敌人和不经审判杀死一个公民不一样。维内塔不是法外之地,维内塔有秩序和法律,国家垄断了剥夺生命的权力。无论法律实际上执行的如何,但谋杀都是板上钉钉的一等重罪。
但岳冬今晚的目的不是营救本威,岳冬要彻底帮本威解决问题。消灭肉体也许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但能解决大部分问题。
岳冬可以使用飞矢术将钢锥打进对方的眉心,对方连痛苦都不会有,干净利落、还不必溅上血。
但他没有莫里茨那样高深的动能魔法造诣。如果是莫里茨少校,他可以大摇大摆从大门走进来把房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全钉死,他只需要担心有人逃跑。岳冬还没有这个本事,他必须为后面的敌人节省自己的魔力,。
他继续如法炮制,处理了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
“三个。”岳冬在心里默数:“至少还有十九个。”
——割——
在隔壁房子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被一桶凉水浇到头上,本威努托从昏迷中醒来。
他的左眼发出阵阵刺痛,被鲜血糊住没法睁开。只从被带到这里之后,他就被绳子牢牢捆在椅子上,饱受毒打。
本威努托费力地抬起了头,借着油灯昏暗的灯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虚弱地说:“我还是那句话,大疤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是我杀了他,我绝对不会否认。但不是我杀了他,你也别想强迫我承认。”
“其实无所谓。你认,多活几天后被绞死。你不认,就在这里被打死。”本威边上的男人回答道,他拿起杯子送到本威嘴边:“来,喝点水吧。”
这个男人瘦小白净,头上的棕发稀稀疏疏,一副没经历过体力劳动的模样,不像是码头工人。
本威却不肯喝,把头扭到一边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因为他们不敢。他们可以一群人乱棍把人误杀,但没有看着你的眼睛处死你的勇气。你不承认杀了巴尔[大疤],他们就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只能把你关着等着你自己死。”文弱男人解释道,他拿起水杯自己喝了一大口:“你不喝是怕有毒吗?这只是水而已,你看我也喝了。”
“你又是什么人?”
文弱男人把杯子放到一边,似乎站累了,拖来一把椅子坐在本威的面前:“我是巴尔的儿子。”
本威沉默了一小会,说:“不管你信不信,你父亲的死和我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