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三郎,那是建业赫赫有名的世家郎君。容止出众,万女相逐,人赞其“玉人之姿”。然一朝遇难,虎落平原……竟是随便一女子,嫌弃他—— “污臭不堪!”罗令妤斩钉截铁,非要把这个救上船的人重新扔下去。 陆昀浑身剧痛,神志不清,只模模糊糊听得有人因他的去留而大吵。他费力睁眼想看情况,这一眼,见得仙气渺渺,美人惊鸿。外人只看到被水泡得发臭的、衣衫褴褛、脸青似煞、长发似藻的男人,眼勉强睁开了一条线……水鬼一样吓人。罗令妤用袖子掩住口鼻眼睛,后退三四步。她表现得厌恶无比,唯恐双眼被污。 拖人上来,船上一路蜿蜒滴了许多水,如小溪般潺潺。罗令妤提着裙裾退避三舍,船上其他人却好心无比,围着关心这个救上来的男人。罗云婳蹲在地上抱着郎君,看到他白衣腰际处渗血的大血窟,再探人微弱的鼻息……罗云婳哀求道:“姐,他好可怜,我们救救他吧!” 罗令妤:“不行!” 罗云婳仰脸,眸子里沾满水雾,朦胧可怜,嚷道:“姐啊!” 侍女灵犀和船夫二人也帮腔:“这位郎君伤得很重,在水里不知泡了多久。我们若是不救,他便要死了。” 遭众人一致反对,罗令妤声音温和了些:“再过两日就到建业了。我是女子之身,船上多出一个男子来。我救了这个男人,下船后碰到陆家人,我如何解释?” “再说他衣着这般破烂,还受伤。恐不但是穷人,身上还有命案。这么危险的人……” 九岁的罗云婳犹豫了一下:“……那、那我们悄悄救人,悄悄放人走,不让人知道……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哇。” 罗令妤:“我们几个人在船上,衣食本就不够,还需节俭。再救一个男的,我们吃什么……” 罗云婳咽口水,恋恋不舍地看眼鱼篓撒出来的两条鱼。她挣扎片刻,心想反正之前也只能吃吃菜羹填填肚子,大不了继续忍着饿。罗云婳小娘子皱着小脸,惨兮兮道:“那我不吃了,把我的份让出来给这位大哥哥好不好?” 罗云婳使出杀手锏:“姐,如果爹娘那时候有人救,说不定就活了呢!” 罗令妤一怔,睫毛如羽般扑开翅,其下乌黑美眸微空,失神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她退得离那受伤的郎君很远,根本不想看那污秽的人。但妹妹的话让她目中一黯,喉口干涩,说不出反驳的话了。 金光垂江,月落满湖,红日破水。 离到建业不过剩下两日船程,船中其他人忙着照顾那个救上来的郎君,自始至终,罗令妤没有去瞧过一眼。将船舱中唯一的榻让出去,罗令妤主动搬去了角落里,翻着账册继续算在陆家的日常用度。她噼里啪啦地拨算盘,碧纱窗下,浮光水影一层层照在她面上。 昏迷得断断续续的陆三郎,数次混沌醒来,哪怕九岁的小娘子和疲惫的侍女一直照顾他,他第一看到的,也是那窗下坐着的、侧容美艳的女郎。 救上来的人被包扎了伤口后,还不停地发高烧,唇干裂,面惨然。罗云婳小娘子心善无比,与灵犀姐姐一起商量着照顾病人。知道自己姐姐的脾性、不去烦姐姐,罗云婳耐心的,如照顾宠物般,恨不得把这个哥哥的粗服白衣脱了,给他换上干净的。 苦于她们船上没有男袍,只好作罢。 衣不解带地照顾病人两天,到进建业城的前一天晚上,无论是灵犀还是罗云婳,都撑不住了。病人睡得安稳,一大一小两个娘子趴在榻沿,枕着手臂打盹。罗小娘子把吃的都让给病人后,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在睡梦中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香。灵犀也饿倒在榻边,面黄如菜。 夜风吹逐掠影,舱中的灯烛灭了。外头划桨的船翁和船媪也睡了,浓夜水上,只听到桨声在水里的欸乃声。月光藏在云后,明明灭灭如被捣碎般落在水上,再透过窗,照向床榻的光已极为暗淡。 众人皆睡了,罗令妤广袖长裙,腰束帛带,提着裙裾蹑手蹑脚地绕开床榻沿睡着的妹妹和侍女。她靠近床榻,离得越近,越是抬起袖子,捂住鼻子,把大半张脸,也挡在了袖子后。 她推床榻上的人,床上没有光,罗令妤根本看也不看,只拿手指轻轻戳了下。她动作极轻,不想床上的病人郎君身子猛一僵,睁开了寒眸,看向床头的美人。美人掩袖拂面,眼神随意地瞥过,示意他跟她出船舱。 陆三郎风采韵秀,容色极佳。但一则夜里无光,二则打扮粗陋,三则这个美娘子目露厌恶色,也根本不看他。陆三郎生来,从未被人嫌弃至此—— 陆三郎从来只有被女郎递纸条、约他表情的经历。 陆三郎手按住自己受了重伤的后腰,无声地皱了下眉,将压抑的嘶痛感掩下去。在船上躺了两日,他的精神恢复些。罗令妤娉娉袅袅地行在前方,他目光从后扫过此女的颈、腰、身段,收回目光,他下了床。脚步略沉重,陆三郎还是跟了出去。 这位女郎把他喊出去后,到了船头,指指白雾弥漫的水。依然离他三步远,女郎声音却轻妙悦耳,如鹂儿清歌:“明日晌午,我们船便到建业了。如今已入建业水路潮沟,离建业主城已是不远。随时可到。” 摸不清此女套路,只观此女身段之美。此女面向水面说话,看都不看他……陆三郎态度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然后呢?总不会因为救了他一命,就要他以身相许吧? 此时代男女无大防,民风开放,名门女子更是彪悍。但陆三郎……非常的,格外的,不吃这套。 陆三郎会错意了。罗令妤声音温温柔柔:“郎君,我们孤女入建业,乃是投靠亲戚,实在不方便带你一同下船,我亲戚问起来,我不方便回答,”何况一个有仇人的穷人,救来麻烦多,对她前程无助益,“郎君,我们就此别过。你便在这里下船吧。” 陆三郎:“……” 立在月色阴暗处,他的衣着和面容都被藏得很深。罗令妤粉面直对清湖,为了表示自己不想和他建交的态度,她自始至终,头都没转一下。唯恐知道了他相貌,唯恐和他日后不巧相遇。美人一眼也不看他,迫不及待地赶他走……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陆三郎不动声色,声音清冽含霜:“此地离码头还有数里,敢问娘子我如何下船?” 罗令妤:“跳水,游走……郎君之前落在水里未亡,想来水性颇好。跳船游回建业,当不致死。郎君,我也是无法。请郎君为我名誉考虑。” ……不致死,但陆三郎养了两天的伤,便相当于白养了。 沉默许久,美人始终不转身。 陆三郎语气忽然变得轻柔:“娘子当真做此打算,不反悔?若是娘子有困难,我也可相助。我在建业,还是说得上话的。娘子……想好了啊。” 罗令妤并不相信他的话。她蹙着眉,只觉这个穷人要赖上自己了。她心中紧张,警惕心前所未有的强。 陆三郎笑意加重。若是熟悉他的人,当知道此时他已反常至极。然罗令妤不知,觉此人语气轻.佻暧.昧,爱她美色,说不得是登徒子……引火上身,罗令妤往旁边挪得更远了些。她袖中手握着一枚尖锐的金簪,只要此人过来,她一定扎下去!但是陆三郎的眼睛轻飘飘地扫过她的衣袖,在她那里停顿半天,他只含着笑:“敢问娘子芳名?日后回到建业,我当报今日之恩。” 救他之恩,和逼他跳水之恩。 罗令妤语气飞快:“不用!我施恩不图报,日后即便路上相逢,郎君也当做不识我便好!” 身后良久没动静,背后锋芒如刺,灼灼似烫。罗令妤的背脊越来越僵硬,面颊肌肉越来越僵硬。她屏着呼吸,身子轻轻颤抖……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噗通”声。罗令妤猛地回头,看到船外溅起一小片水花,那个郎君站的地方,已经没有了人影。 全身虚脱,罗令妤跌坐在地上,抚着心口喘气——总觉得如狼似虎,那郎君极为危险。幸好,她摆脱此人了。 从此不必相见了。 …… 次日中午,陆家仆从在码头相迎,将舟车劳顿的表小姐迎入牛车。小的那个表小姐恹恹地靠着姐姐手臂,被侍女灵犀抱上牛车。灵犀回头,充满歉意地解释水路难行,小娘子身体不适。众仆赔笑表示理解,而后屏着呼吸,看一只纤纤素手伸出,美丽无双的罗氏女从船舱中款款步出。 南国建业码头,水道四通八达,下层人士往来不绝,忙着卸货搭船。御街尽头,一众年轻郎君打马而来。“驾——” “齐三,今日可是我先!” “哈哈,话别说的太满。五公子可比你擅骑——” 仆从们纷纷避让,看郎君们策马在官道上奔跑,骏马肥硕,流苏璎珞香雾缭绕。郎君洒脱风流,意态张扬!十来匹马络头趾高气扬,建业的年轻儿郎们一个个放缓马速,扭头看向那下船的女郎。罗令妤打量着这座南国古城,云飞衣扬,发丝拂面—— “女郎何如?” “神仙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