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绰常说,老天爷对她不算太狠心,总在山穷水尽时给予她一点赏赐。江宽茹死了,但她为他留下了生命的延续,不过是晚来了些时日,这对双生儿到底没能被他们的父亲亲眼见见。
女孩被取名江晚,男孩则按江氏族谱上的排序择字淮,名叫淮来。
可惜,老天爷到底是心狠的。
一个深夜,石宅的小门被人拍得心惊胆战。
兰溪江氏,有着几代为官累簪清流的名声的世家,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这小小的宅院之中,将石绰仅有的两个孩子给夺走了。
江揆芳居高临下,对着跪在一院中的石宅仆人道,江家的骨血轮不到下贱娼、妓抚养。今日之事,即便是报官,公堂之上也不会有石绰想要的公道。
当时,他也跪在院中,一张嘴想要破口大骂,却被石绰的丫鬟捂得死死的。
孩子被夺走后,石绰的魂也似被夺走了,她不眠不休地躺在床上,想是随时愿意将这生命被老天收去,也不愿意苟活于世。
他便跪在她的床前,陪着她。
石绰到底心善,不忍他一直跪下去,反而安慰他:“如果你那天晚上出声,怕也会被活活打死在当场……”
“我的孩子的命是命,你的命便不是命?”
“阿诚,你是个好孩子,我该谢谢你的。”
石绰半生坎坷不幸,即便是声名远播,成为了江南首屈一指的乐绝,可她眼中从来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是盛晟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话,即便他无能为力,她却从不苛责。
石绰不知,这样的看重对他来说,就是恩情。一饭之恩是恩,以礼相待也是恩。
俞明在惨淡的荒年中,雨打风吹去。
现燕粉墨登场了,关外的将领粗犷野蛮,从未观赏过江南的曲调。金陵孙氏开城门降了现燕的将领,金陵知府设宴款待北燕的贵人,命了许多官差衙役来到石宅请人。
此一遭鸿门宴,之前便有名伶拒不肯去,第二日被溺死在秦淮河中。即便是去了,也会蒙受奇耻大辱。
石绰闻请,淡淡地说了声好。她穿上锦绣华服,画上精美妆容,款款赴宴。
那是盛晟记忆里最美好的样子,却没有想到,那一面也是诀别。
赴宴时,他本想像之前一样,随行跟在轿子旁边。
石绰看了他一眼,低低叹息,“小诚子,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他恍惚地抬起头,似乎他做错了什么一般,想要乞求她的原谅。
石绰轻轻地说:“不必了,是我该谢谢你的。”
“小姐……”
石绰不让他跟着,他只能偷偷跟着。
他是亲眼目送石绰走进了画舫中,平静而从容,许多人都被她的美丽吸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仪态万千,风华无双。
他心中隐隐有种无端的不安,那样的美丽像是世上最不容易抓住的事物,缥缈而虚无。
不多时,画舫里传出喧嚣和嘈杂声,一队队的士兵进入画舫中,如同发生了塌天之祸。
石绰死了。
许多事情,都是后来的传说。
最真切的是,她是当众自刎而亡。
死前,她抛出了江宽茹生前与她亲手写的婚书,藐视堂上诸公,直言道:“石氏身为江宽茹之妻,即便亡夫已逝,我也不能白白断了他的清名。我们生不能同寝,死不能同穴,可夫妻之情不输于世上任何一对寻常的夫妻。江宽茹的志向是保家卫国,他的一生都在匡扶社稷,世人诬他毁他,可比起你们在场的趋炎附势违心违德之人,有的是忠志有的是骨气。如今,他虽已身死,我亦敢从之!”
她的死,慷慨悲壮,又庄重凄情。
过后的许多年,人们再提起石绰,必会提起江宽茹。江宽茹身后,还有这样一位痴情忠贞的女子,愿为他而死。江石之恋,也由此渲染开来,在人们的口中传颂为一段佳话。
只是,小姐死了。
天大地大,只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小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