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068(1 / 1)天山雪未央首页

西窗雪,雪中花,夕光残照里的梅花迎风吐蕊,卓然怒放着不屈的执着,傲骨铮铮。我趴在窗台上望着一株株梅花出神,不知不觉就消磨了一个下午。  人常说,忙碌的时候恨不能长出三手五脚,怎么算都觉得时间不够用;而闲暇的时候恰好相反,时间爬的就像那墙上的蜗牛,出门遛上好大一圈回来,它还爬不上一丈高。可是我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我整日里无所事事,还觉得时间它过得飞快呢?睡一觉就天亮了,发个呆就天黑了,青葱的光阴它消逝如流水,这般匆匆。  扪心自问,我整天都干了些什么?  回答是,年华渐弛,光阴虚度。  午间歇晌的时候,我在啖了二两水晶牛肉干和半品梨花冻腹中饱满之余,暮然间发现,五爷我过完年已经十八岁了。以这般高龄,至今家未成,业未立,一时间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辗转反侧间思虑不清,只好蒙被转身,睡去了。  想想这十八岁的年纪,我爹他如此年岁时已经高中金榜入朝为官,赫连钰已经为爵多年手掌枢密院,三师兄早已凭一把雪影剑名动天下,甚至是原先在明月楼里看管车马的小虎,如今也已经当上了骑兵营的副队,威风八面。  如果我是个平常普通的姑娘,那我应该精于女红刺绣,长擅柴米油盐,识得三五个字,背得七出八德。寻一个老实汉子,生几个虎头娃娃,温婉贤惠,相夫教子。  如果我是个名门望族的小姐,那我应该品貌端庄温文尔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出则知书达理,入则恭敬仁孝,成为青年才俊倾慕的对象,千金小姐效仿的典范。  然而我是谁呢?装傻充愣,油滑市侩,痴痴莽莽长到了十八岁,我终究是一无所成,一无所有。  曾经我把为爹娘报仇作为奋斗的目标,为此我学刀学剑学一切可以杀人的方法。可如今李言默就在眼前,我却杀不了他。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那样严重的后果我承担不了。   报不了仇。我人生中第一次想到,除了报仇我还能做些什么?在这庸庸碌碌的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活着的目标,为家人为朋友为自己。可是我没有。似乎我只是那么无所事事地活着,一日又一日。毫无意义。  这里是励园后院西边的厢房,原本我住的东厢起火了,还未修缮完毕,于是便暂住在这里。赫连钰将我囚在这里,已经六天了。院前院后屋顶门廊,守满了暗卫,赫连钰下了命令,不许我迈出房门一步。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因为我并不想出去,也懒得出去。  自从那日从宫里回来以后,我就再没有见过赫连钰。偶尔林伯会过来看我,和我聊聊天说说话,告诉我最近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林伯说王爷他最近很忙,所以没来看我,可我并不想听,于是拿话岔开了话头。林伯每每都看着我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问了几次他不肯说,我也懒得再问了,管不了那么多。  天边的夕阳越陷越深,渐渐掉下西墙,消失不见了。我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慢慢揉着枕的发酸的手臂,只听外面一阵锁簧转动的声音,门开了。  杨盛一身黑衣走进来,拱手行礼道:“小姐,王爷回来了,请你去花厅一起用晚饭。”  我垂下眼帘思量了一阵子,这才转过身点了点头,让他去门外等候,我要换件衣服。  紧步走到里间,我随便扯了件夹袍换上,然后从一件棉袍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把颜色各异的珠子,捡出一粒丹红颜色的吞下腹中。这些彩色的药丸是荀叔给我的宝贝,每种都有不同的功效,奇妙无比。这种丹红的药丸叫迷魂珠,能使人脉象紊乱高烧不止,性状像感染了急性的风寒一样昏迷不醒,但实际却意识清醒没什么不适。这种药最适用于探听消息,我倒想看看赫连钰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我一边理着衣襟一边走出房门,杨盛朝我点了点头,当先走在前面朝花厅方向去。  一路转过曲折的回廊,远远看到花厅那边已经点起了灯火,一盏盏琉璃灯璀璨耀眼,晃得人眼花。两个小丫鬟打门,我移步走进去,杨盛留在了外面。  长长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很多精致的菜肴,很多都是我喜欢的。见我进来了,赫连钰拉开身边的椅子,笑着招呼道:“颜儿饿了吧,过来坐。”  那么温暖的笑容,那么亲切的话语,就好像我们之间根本不存在隔阂一般热络。或者说,就像从前一样。可他伤了我的心,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他像从前一样?  顺从地走到他旁边坐下,我一时间默然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  赫连钰见我没有回话,也不在意,只是微笑着打量我的脸,一边说道:“几日不见,颜儿有些消减了,要多吃一些。”  “是,王爷。”我敛眉低首坐在那里,有些赌气地回答道,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  赫连钰端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有茶水洒落出来,然后他又将茶杯倒满了,搁在我手边。我拿起筷子默默吃饭,他也不再言语,只是不时地夹起一些我喜欢的菜放到我盘里。  吃了一会儿,我感觉腹中有些发热,想来是药效开始发作了,于是便停下筷子,微微蹙起眉头。  赫连钰见我不吃了,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在我脸上转了一圈问道:“颜儿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红?”说着便探手摸我的额头,惊讶道,“怎么会这么烫?”  我推开他的手,淡淡道:“没什么事,可能是下午吹了风,着凉了。”  “头晕不晕?难受吗?”赫连钰声音有些焦急,伸手把我抱起来,额头贴上我的,“怎么会烧得这么厉害?”  我贴着他的额头,感觉冰凉凉的很舒服,他的眼睛在我眼前无限放大,漆黑的眸子晃动着满满的心疼与痛苦,我想仔细看清,可是两只眼皮越来越沉越来越沉,最终完全阖上了,再看不到一丝光。  “颜儿?!”赫连钰晃着我焦急地喊了一声,忽然间站起来朝外面大声喊道,“杨盛!快去请太医!”  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晃动和颠簸,应该是赫连钰把我抱回了他的屋里,我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是他身上的味道。他喜欢沉水香,说是清淡温和能缓解疲乏,屋里也是这种熏香的味道。  我感觉身体已经陷入一种沉睡的状态,似乎与意识分离了一般,不听我使唤。因为发着烧,所以感觉有些燥热,不过听觉倒似乎更灵敏了。我听到赫连钰跑出屋外,呼叫着下人们打水拿毛巾之类的,一边询问着杨盛回来了没有,怎么跑个腿还这么慢?  屋里的脚步声错杂起来,我听到林伯惊慌的声音,凑近过来摸我的额头,然后又是一声长长的抽气。我不由得愧疚起来,看我在这里装病,害他老人家担心了。又一阵盆器碰撞的声音,毛巾在水里搅动的声音,随后就感觉到额头上一凉,冰冰的很舒服。  “颜儿,颜儿你怎么样?听得见我说话吗?”赫连钰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声音有些沙哑。  “王爷,杨盛回来了!”只听林伯满是欢喜地往外间奔去,“杨盛快进来,太医太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应该是杨盛进来了,“王爷!兰妃娘娘难产,城里所有的太医都进宫了,时辰已晚,宫门已经关闭。属下不敢耽搁,先找了个城里有名的郎中带来了!”  赫连钰握着我的手一紧,压抑着怒气说道:“先让那郎中进来看看!”  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过后,响起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草、草、草民见过王爷,王爷千岁……”  “免礼了!先过来看看病人!”赫连钰站起身让到一边。  手腕上盖了丝帕,两根颤抖的手指搭上我的脉搏,良久,只听那郎中低低的吸气声,似乎是颇为惊骇。他收回手怯生生地问道:“不、不知这位小姐几时开始发热?”  “不过才半个时辰,用饭时候还好好的,只是脸有些红,没一会儿就烧迷糊了!”赫连钰急声道,“大夫你看看她这是什么急症?!”  “回王爷,小姐的脉象十分紊乱,有些虚中不足,这烧来的这般猛烈,小人以前也曾见过烧得这般厉害的,只怕、只怕是得了热病了!”那郎中声音越说越小,惊慌莫名。  我一听就郁闷了,在心里腹诽这郎中太不靠谱了,竟然诅咒我得了热病,那岂不是要躺着等死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只听赫连钰暴怒出声,还有林伯和下人们的惊呼声。  “王、王爷息怒,小姐可能是得了热病了,不、不过现在才刚开始发热,如果能挺过去,到明早烧能退了,也就好了。小、小人开张清热的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先给小姐服下去吧!”  赫连钰在旁边踱来踱去,呼吸有些粗重,半晌方才说道:“那好,你先下去开方子吧!”  待那郎中出去了,赫连钰又招呼杨盛:“拿着我的令牌,速去宫里找两个太医过来!就说是本王病了!”  “是!”  ……  我默默地躺在那里,心绪几多复杂难言,没想到装病装出这么多麻烦,让我羞愧不已。当初荀叔说这药丸吃了只是普通风寒,怎么到那庸医嘴里就变成热病了?然而更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喝了这庸医开的方子,几乎要了我的小命。  额头的湿毛巾换了一块又一块,还是没有退热。赫连钰坐在我身旁,一直不停地唤我的名字,唤得我心疼不已,恨不能立刻坐起身来,再也不要装病了。  吱呀一声门响,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进来,一个小丫鬟小声道:“王爷,药煎好了。”  “给我吧,”林伯脚步轻轻走过来,一边心疼地说道,“王爷,你都好几天没有睡个好觉了,去休息吧,老奴一定照顾好小姐!”  “林伯你年纪大了,不能熬夜,早点去歇息吧。我守在这里就行了,颜儿这样,我也睡不着。”赫连钰低声道,“叫下人打一桶冰水过来,你们都退下吧。”  一阵细微的杂乱声过后,屋子里渐渐静下来,只剩下我和赫连钰两个人。  他拿掉我头上的毛巾将我扶起来靠在他怀里,然后端起药碗一勺一勺地吹凉了给我喂药。沉睡中的身体不懂得吞咽,每次只能吞进去一点点,整个过程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而赫连钰就在那里耐心无比地重复着重复着,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舌尖,令我苦不堪言,真是活该我装病!  就在我懊恼不已的时候,门外响起一阵紧蹙的敲门声,“王爷,有急报!”  “进来。”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走进来,然后就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说道:“王爷,商州……”  她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颇为惊讶。赫连钰手上不停继续给我喂药,一边问道:“商州怎么了?”  “回王爷,商州出事了!”那个女人的声音微微有些急促,但依旧沉稳清晰,“易寒他潜进商会打探消息,查访十一年前那件贪墨案隐情,被易九峰设局擒拿起来,下落不明!我带领魇门四路高手前去营救,谁料陆扬那个败类真的背叛魇门投靠了国公府,昨晚领去兵马将魇门总舵烧了个空!魇门子弟死伤百余人,此时已经混乱不堪!属下办事不利,还请王爷责罚!”  赫连钰的手顿住了,过了半晌,他放下药碗扶我躺下,然后又在地上踱了几步,低声道:“这事不怪你,陆扬的事我来处理。你速速返回商州掌管大局,再派人马,务必把那姓易的小子给我找回来!”  “属下听令!”  一阵风过去,室内重又恢复了宁静。刚刚那个女人所说的话,每一句我都听清楚了,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师兄他出事了吗?易九峰又是谁?为什么要抓易寒?三师兄他离开的时候说是去江南有事要办,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他是到商州查我爹爹的案子去了?他是为我去的吗?一想到他现在下落不明,死生不知,整颗心顿时绞作一团,生生地发疼。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右手被握住了,赫连钰把脸贴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摩挲着,“颜儿,本想为你做点事让你开心一些,只是有人已经去做了……我有些担心,担心你会离开我……那天在大殿上那样对你,你一定生我的气了吧?所以你不肯睁开眼睛,不肯看我一眼……颜儿,看看我好吗?”  有什么东西滚落在我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我静静躺在那里,心如刀绞。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选择,我绝不会再干这种蠢事了,我到底在做什么?!!  轻轻将我的手塞回被里,赫连钰探了探我的额头,又起身绞了个毛巾覆上来,一遍一遍地走到外面询问,杨盛回来了没?回来了没?  “那个郎中在哪里?叫他来看看,怎么还没退烧?!”  沙哑的嗓音焦急到了极点。  这无边的黑夜如此漫长,到底要多久才能到天亮?我真的感觉到时间在这里停住了。原来不用煎熬没有痛苦,无所事事地看着那时光匆匆流过,是那样奢侈的幸福。  “有刺客——有刺客——”  忽然间暗夜里一声惊呼,就像那平地里暴起的一声惊雷骇了我一跳,之后又是几声惨呼,还有乒乒乓乓刀剑相击的声音,接连不断。赫连钰奔出屋外,怒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不好了王爷!有刺客!王府已经被包围了!”  “该死!”赫连钰暗暗骂了一声,“杨盛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去宫中探路的回报说有埋伏,杨左卫可能回不来了!”  嘭的一声巨响,似乎是凳子被踢飞了撞落到墙上。赫连钰疾风一般冲进里屋,带起凉风阵阵,他拉起我的手将我背在背上。只听锵的一声龙吟,赫连钰拔剑出鞘,背着我冲向外面。  原本宁静的夜晚此时已被嘈杂的混战所取代,纷乱的哭喊声惊慌莫名,兵器相撞的乒乓声此起彼伏,不时还夹杂着一声声惊呼惨嚎,成百上千的羽箭急袭而来,在头顶上呼啸生风。  “王爷小心!”  随着一声疾呼,赫连钰猛地转身横剑架住偷袭的刺客,然后是一阵激烈的打斗声。赫连一边护着我一边左右周旋,一把剑使得密不透风,有什么东西溅到我的脸上,温热粘稠,泛着腥气  “王爷!正门已经封死了,来人颇多!”只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呼喊,听着好像是丁武,“信号弹已经放出,只怕西路军赶来还要半个时辰!”  “你和丁文去保护林伯,出了差错拿你们是问!”赫连钰挥剑格挡着满天羽箭,一边急声下令,“其他人跟我冲!从东门突破,本王要进宫!”  “王爷,让属下背着小姐吧!刺客太多,您要……”  “不必了!去给我找匹马来!愣什么愣,还不快去!”  “保护王爷!左边三个我来解决,马全义你去右边!你们几个断后!”  ……  耳边有风声呼呼刮过,冰冷异常,那混乱的交战声那般激烈,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的刺客?!我无能地趴在赫连钰背上,心下里紧张后悔到极点!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私任性,没有吃那荒谬的药丸,我也不用趴在这里一动不能动,我也能拿起剑来和他们一起战斗,至少不必让赫连钰如此担心如此负累!  我想我是这世上最坏的人。用伤害自己来折磨爱我的人,我真卑鄙……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耳边的风声渐渐小了,只听有人在前面呼喊道,“快点!后面的人掩护!王爷您从这边走,马车已经赶过来了!”  “有埋伏!左边竹丛后面!”  一支支羽箭划破夜空,带着穿刺一切的呼啸声急袭而来,顿时四周叮当作响,间或夹杂着一些穿刺皮肉的惨呼声。  “啊——王爷!!”  随着一声惊呼,赫连钰猛然间趔趄一下,险些将我抛到地上。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他中箭了吗?!真想睁开眼看看他伤到哪里了,可严重吗?!  “王爷!王爷您的腿……”  “我没事!你们断后,给我争取点时间!”赫连钰微微摇晃着站起身来,又轻轻地把我往上背了背,飞快地向前冲去。  我听到马儿嘶鸣的声音还有斩断绳索的声音,赫连钰将我放到马背上,又腾身跃上来将我搂在怀里,暴喝一声打马疾奔。  马儿剧烈地奔跑着,颠簸的我胃里有些难受,那些激烈的打斗声渐渐远去了,只有坚硬的马蹄狠狠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幽深的巷子里发出一声声干硬的脆响,疾奔向前,像要把地面都踏裂了一样。  “颜儿……好姑娘,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皇宫了!”赫连钰将我搂紧在怀里,贴着我的额头细声说道。  夜风浩荡,凄冷又迷茫,我怔怔地倚在他怀里,大颗的泪水滑落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