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身下压着一条手臂粗的树根，硌得我浑身发酸，身上无一处不疼。撑着身体爬坐起来，背后倚着树干直喘粗气，已经饿得没力气了，我瞅瞅四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身上还穿着那件雪白色纱裙，却已经被鲜血染个半红，破烂不堪，浑身腥气，红白相间看上去触目惊心。　　深夜的森林里静悄悄的，只有细小的虫鸣声接连不断，叽叽又啾啾，间或夹杂几声鸟鸣。我顾不上嫌弃身上肮脏的衣服，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来，想找点吃的东西。整个背部火烧一般疼痛难忍，胸腔也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内伤。我走一步咳嗽几声，口腔里有浓重的血腥气，忍不住一阵恶心，蹲下身吐出很多酸水，吐得我头都晕了。　　头顶上遮盖着参天的树枝，密密匝匝，完全看不到北斗星在哪里。我茫然地往前走着，挪了一步又一步，脚上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这幽静的黑暗里异常惊悚。不知何时，满天乌云堆聚起来，遮住月亮挡住星光，森林里更黑了。我在黑暗里踯躅不前，不知该往哪里走了。背靠着一棵高大的树干坐下，我抱着膝盖蜷缩起来，警惕地瞪大眼睛扫视着周围，心里有些恐慌。黑暗里到处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恶鬼潜伏在黑暗中，随时都会跳出来咬我一口。脑海里胡乱的想象把自己吓得头皮发麻，我现在才知道自己胆子竟然这么小。　　疲倦地闭上眼睛，我按着肚皮告诉自己，睡觉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醒来，说不定皇帝的人马就找到我了。可是光饿肚子也就算了，连口水都没有，嘴唇干裂的厉害，我想我还没饿死就先渴死了。腹中咕噜噜一阵响，又开始向我抗议，我装作没听见，努力想睡着。可是越想睡越睡不着，真气人！　　转头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我渐渐有了睡意。然而刚刚阖上眼皮，只听一声凄厉的狼嚎在黑暗的森林里炸响起来，而且就在离我不远处。浑身寒毛顿时倒竖起来，我噌的一下站起身子，两腿微微有些发颤。我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头狼而已，凭我这双手双脚，怎么会怕它一只披毛畜生！可是当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那黑暗的草丛里亮出一对黄绿的眼睛时，我还是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紧接着，草丛里又亮起第二对、第三对、第四对。　　我咽着口水又数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没错，是四头狼。两条腿抖得不像话，我傻了一般僵在那里，在黑暗中和那八只绿眼睛对视。夜风从林间树缝里穿梭而过，带起我身上的血腥气四处蔓延，一定是我身上的血腥气把它们引来的，该死的劳什子衣服，早知道我就脱了！我不禁在心里懊悔。四头狼蹲在草丛里不住地打量我，似乎是在看这只猎物究竟怎么样。我被那一串绿眼睛盯得直发毛，心下里暗暗鼓劲，数到三我就开始逃跑！　　一、二、三！脱弦的箭一般飞快地向左边夺路而逃，我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跑这么快。不一会儿，四头狼就跟了上来，十几只脚爪有节奏地踩踏在泥地上，发出扑扑扑的声响。似乎能感觉到一股热乎乎的腥气就追在脖子后面，我吓得魂都没了，惊叫着一路往前飞奔。身体已经快到极限了，速度明显不如刚才，然而后面的狼却速度飞快紧跟不舍，有好几次险些葬身于锋利的狼爪之下。　　正没命地往前跑着，脚下忽然绊到一根突起的树根，顿时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我连忙一个翻身正面朝上，抬腿就把那腾空扑来的野狼踢飞出去，巨大的力道震得我浑身发麻，还有第二只、第三只……我快要支撑不住了，心里绝望到极点。忽然想起来狼应该不会爬树，我连忙翻起身抱住一棵枝干粗壮的大树往上爬，拼尽了全身力气才爬上一丈多点。四头狼接二连三地往上扑来，险些抓碎我的裙裾，我连忙又往上爬几尺，这才安全了些。　　树干粗大，我两手堪堪才合抱过来，仰头望着上方，离第一根树杈至少还有四五丈距离，我恐怕爬不上去了，只能紧紧地抱着树干，不让自己掉下去。下方的狼还在飞扑个不停，一次又一次撞到树干上，发出嘭嘭的声响，有一只狼的牙都撞掉了，满嘴是血，却还在扑腾着不肯离去。我的手臂快要支撑不住了，不知道何时才是个头。难不成今晚真的要葬身狼腹？我不由得一阵悲苦，这下场也太窝囊了些。　　手臂发酸发麻，我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滑，使劲抱拢树干再往上爬一些，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滑。手臂已经没有力气了，与其趴在这里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我瞅准时机，手臂一松就从树上摔了下去，重重地把一头狼撞倒在地上。我眼疾手快甩起铁链，像鞭子一样缠住它的脖子，猛地一甩就把它狠狠地摔倒另一旁地上。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狼头撞到树旁的石头上，脑浆迸裂鲜血横流，抽搐一会儿不动了。　　另几头狼顿时被我狠厉的气势骇住了，踯躅不前徘徊一会儿扭头匆匆离开了。我顿时一阵头晕眼花，浑身脱力瘫倒在地上。脑子里疯狂地想着山洞里那只烤羊腿，早知道就不逞强了，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好，这下可好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走出这片林子。　　天上的乌云早已经散开，月光星光洒落进来，林子里明亮很多。我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参天的古木藤萝纠结在一起，湿润的泥地上长满一簇簇野草，草尖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有不知名的小花点缀在从中，轻烟一般的雾气在林间四处弥散。如果不论这危险的处境，眼前的景色着实很美，可我已经没有心情去欣赏了。　　背后倚着的树干底下长着几簇灰白色蘑菇，我忍不住抓起一块塞到嘴里，很恶心的味道还带着股泥腥气，也不知有没有毒，可我还是咽下去了。正准备再吃一块，忽然间听到远处森林里又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不同于一般的叫声，那么悠长，我怎么觉得好像是在呼叫同伴？这个想法顿时就把我吓得打了个冷颤，蘑菇也吃不下去了，我挣扎着站起身，想着到哪里去找个安全的地方，熬过这一晚？　　然而还没等我多想，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围拢过来，只见前方的草丛中又亮起一对对黄绿的眼睛，前后左右到处都是，已经数不出有多少只了。那黄绿的眼睛在月光下闪耀着瘆人的光芒，狼嘴里流出的涎水带着一股浓重的腥热气味，闻之令人干呕。我背后紧紧贴着树干站着，脸色惨白到极点，我想翻身爬到树上，可那一双双黄绿的眼睛紧盯着我，四肢仿佛被定住一般，连动都不能动了。　　领头的狼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刨着前爪耸起肩背，黄绿的眼睛凶光暴露，随时准备飞扑上来将我撕成碎片。四周的狼群渐渐往前，又缩小了包围圈子，我不住地打着冷颤，努力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知道僵持了有多久，我两手紧抓着身后的树干，树皮都让我抓碎了。头狼再也不耐烦，仰头一声凄厉的狼嚎，后腿猛地蓄力一发就朝我飞扑上来。我的头皮炸裂开来，紧紧闭上眼睛等待那一刻来临。　　然而等了很久，预想中的狼爪并没有拍到我身上。我听到凌厉的剑风在夜空穿梭，刺入皮肉的声音，狼群的骚动声惨嚎声，呲牙咧嘴的嚎叫声，还有一股浓重刺鼻的血腥气在空气里蔓延开来。我愣愣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站在我面前，手上挥舞着一柄雪亮冰冷的长剑，凌厉的剑风卷慑天地，似乎连那轻薄的雾气都难以逃脱锋利的剑芒。群狼呜咽着咆哮着扑咬上来，凌厉的剑锋准确无误地刺穿一头又一头狼的咽喉。　　倒在地上的狼尸越来越多，头狼被削掉半个脑袋，怒睁着瘆人的眼睛龇牙咧嘴倒在地上。冰寒的冷剑在空气里积聚着寒芒，殷红的鲜血从剑尖滑下，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剩下的狼群依旧有四五十头之多，它们龇着森亮的尖牙低低呜咽着，似乎有些心有不甘，却又紧盯着雪亮的冷剑畏惧不前。良久，只听其中一头狼仰天哀嚎一声，转身就带领着剩余狼群飞速逃走了。森林里重又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尸还有刺鼻的血腥在空气里回荡。　　收起手中长剑，那个人转过身看着我，秀挺的眉峰微微蹙起，一双清冷的眸子里微光闪烁，似乎有漫天大雪迷离地飞舞。微抬嘴角，他唤了我一声，“小五。”　　是三师兄，我没在做梦。一时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狼狈和不堪都涌上心头，我冲上去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手臂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一松手他就跑掉一样，又剩我一个人在这里。易寒轻轻拍着我的头，说没事了，没事了。可我却哭得越发厉害起来，一抽一抽的，快要喘不上气了，最后很没出息地哭晕过去。　　似乎是感觉到安全一般，满身的疲乏都叫嚣着让我沉睡，于是我就沉沉地睡过去，一直睡了好长时间。感觉到有人掰开我的嘴喂我喝水，清凉的感觉润入喉咙，感觉无比的舒畅。我挣扎着醒过来，只见眼前是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罐子，于是我自己伸手抢过来抱着，仰头猛灌一气，终于有水喝了。放下罐子抹抹嘴，我看到易寒坐在我旁边，一双淡然的眸子微微含着些笑意。　　“三、三师兄……”我的意识开始回笼，原来真的是他救了我，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雀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拿过我手里的罐子放到一边，易寒低头看我的手，“还疼吗？”　　我这才看到两只手都包的像只熊掌一样，只露出几截手指，感觉手背上清凉凉的，已经不疼了。于是摇摇头，一脸感激地看着他。脚上铁链早已经不见了，估计是他削掉的，雪影剑锋刃无比削铁如泥，自然不是一般兵器可以比拟的。　　“三师兄，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奇怪地问道。他不是被易九峰抓去了吗，怎么会到这里？　　易寒看了我一眼淡声道：“因为你在这里。”　　“啊？”我没太听懂。　　“我去商州遇上一些麻烦，不过很快就脱身了。”易寒看着我，“匆忙赶回京城，结果听说你跟着皇帝去草原参加会猎。我不太放心，于是又赶上你们的队伍，扮成士兵一直跟到这里。”　　傍晚的夕阳从身后投来细碎的光，照亮他半边侧脸和额前细碎的发丝，泛起淡淡柔和的光芒。他说他不放心？　　我愣愣地看着他，问道：“为、为什么？”　　易寒沉默着看我一眼，忽然低下头贴住我的唇，只是轻轻贴了一下他就离开了，清冷的眸子里带着一丝暖意。　　“这下你明白了？”　　我的脸轰的一下烧起来，怔怔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呆若木鸡。　　“等你这木头开窍，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师兄不想再等了。”易寒抬手捏了捏我的鼻子。　　说完他转过身去架柴打火，不一会儿就要天黑了。不知是火石浸了水，还是他的手有些颤，接连打了好几次才冒出火星。点燃柴堆，他架起两根树杈支在两旁，从旁边草地上拿起一条半长的青鱼串在木棍上，架在火上烤。见我还在呆愣愣地看着他，易寒站起身把外袍脱下来递给我，“去洗个澡吧，把衣服换了，小心手上别浸水。”　　我低头看着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满是血迹，确实没法再穿了。于是点点头拿起他的衣服，转身往林子后边走去。手上的衣服暖暖的，还有他身上的温度和他的气息，我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走到河边放下衣服，鞋子早就跑丢了，我脱掉袜子，然后撑着两只熊掌笨拙地解着衣扣，好不容易脱掉裙子，累出一头汗。光着脚踩进水里，虽然三月的河水并不暖，但是比起天山上的寒潭要好多了。我把两手举起来在水里泡了一会儿，除去两手受伤严重，其他大都是些皮外伤，并不要紧。只是背心隐隐发疼，估计是受了内伤，不过有荀叔在，什么伤都能给我治好。　　想起易寒刚刚所说的话，我不禁有些脸红有些害羞，却又忍不住有些高兴。这种感觉很奇怪。回想在天山上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从不和人亲近。我很害怕他，但是更敬佩他，因为他的剑术很好。连师父那么严厉的人都夸奖他的剑术，将他引以为天山派的骄傲。我在他面前总是规规矩矩的，从不敢对他像对四师兄那样随意开玩笑。他教我练剑时总是不苟言笑，我总是拼了命地想练好，害怕在他面前出丑，叫他看不起。　　可是不管在四师兄面前多么飞扬跳脱，我在他面前却总是笨拙的，像只呆呆的熊一样毫无灵巧可言。最窘的一次是我还没未入门之前，抱着把破木剑练得天昏地暗，最后一头载到山坡下面，摔断了三根肋骨。胸腔疼得火烧火燎，我听到漫山遍野呼喊我的名字，却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最后还是三师兄找到的我。他把我背在背上，一路沉默地往回走，我疼的眼泪鼻涕直流，弄脏了他的衣服。我想他一定很讨厌我，于是越加害怕他了。　　我练起剑来不要命，总是把自己弄得到处是伤，四师兄看到会很心疼，总是细心地给我上药包扎，还塞给我甜甜的糖吃。而三师兄看到了，却总是一脸的沉默，只是在我伤好以后，他会指点我是在哪里出了问题。经过他的指点，先前练一千遍也学不会的剑招很快就学会了，甚至能领悟出剑意。　　我正想的出神，忽然间听到易寒叫我，“小五？”　　“噢，就来！”我这才反应过来已经洗了很长时间，身上都发凉了，于是连忙爬上岸穿衣服。衣服套上容易，但是衣扣却怎么都系不上，两只熊掌一共只露出三个手指头，我忙出一头大汗才不过扭扭歪歪系上两个。听到易寒又喊我一声，声音有些着急，我连忙答应着走回去，手上扯着衣襟，脸色微微有些尴尬。　　易寒见我安然无恙，顿时放下心。抬眼看到我衣襟的扣子，他缓步走过来，淡淡道：“我来吧。”　　我的脸又红了，讪讪地站一会儿，这才哦了一声放下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拉着我的衣襟给我把扣子系上，从领口到前胸到右下方的腰间。抬眼能看到他的下巴，薄唇微抿着，神情很认真，我屏着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惊动了他。两手停在我腰间不动了，他搂住我的腰，我莫名地仰起头，正对上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一双清冷的眸子，里面似乎有迷离的大雪在漫天飞舞，以前我总是看不清那迷离的大雪后面，掩藏的是什么。第一次这样近的距离看他的眼睛，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神并不冰冷，原来那迷离的大雪落尽以后，是像春水一般的温暖。　　低下头，他轻轻吻住我的唇，我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却还是心甘情愿沉醉在其中。轻轻描摹着我的唇线，他的动作也有些笨拙，但是轻缓而温柔。我的眼底有些酸涩，渐渐朦胧起来，第一次试探着去回应。两个人拥在一起，温柔的吻就像这黄昏末尾流岚的天空一般甜蜜。感觉到我脸上的泪水，他轻轻吻着我的脸庞，抬手擦干我的眼角，然后又是一阵细密缠绵的吻。良久，他抬起头把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头在我耳边轻声道，“傻瓜。”　　我默默地趴在他怀里，心头扑通扑通直跳，不敢抬头看他了。可是嘴角却忍不住想笑，手臂紧紧地抱住他，再也不愿松开了。　　忽然间一股焦糊味惊醒了两个正在发痴的人，我抬头看了易寒一眼，他不好意思地放开我，说是鱼烤糊了。两个人跑到火堆旁边，只见那条鱼已经黑得像木炭了，易寒连忙把鱼拨下来，另换一条架上去。　　“还好先前烤好一条，先吃着吧。”易寒拿起旁边那条烤的黄澄澄的青鱼递给我。　　我早就饿得不行了，连忙不客气地接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微微有些尴尬，我傻兮兮地朝他笑了一下低头吃鱼，努力吃得淑女一点。虽然算不上美味，但是有的吃就很不错了，我满口鱼香觉得幸福极了，不一会儿就把小青鱼干掉。　　易寒笑着看我一眼，“等会儿吧，还没烤熟。”　　我哦了一声坐在旁边看他烤鱼。外袍穿在我身上，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里衣，能看到清瘦的身材，利落的线条还有肌肉……啊，天气真好呀！咳咳……　　我仰头望天，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了。差点要流鼻血了，太丢人了。　　吃完烤鱼，易寒把火堆熄灭了，说要快点赶回围场去，只怕会出事。我没有鞋子，他就把我背到背上，在森林里一路穿梭。　　我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又想起小时候他背我的样子，心里满盈盈的，鼻子却有些发酸。埋头在他背上蹭了蹭，我闷闷地叫了他一声，“三师兄。”　　“恩。”　　“师兄。”　　“恩。”　　“师兄。”　　“恩？”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