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垂眸一笑,“我是准备近日启程回京,不过不是为了休养。”
话虽未说完,孙尚香却已反应过来他回京的目的,霎时间心慌意乱,怔怔说不出话。
小乔也大为惊诧,急道:“你忘了大夫的叮嘱了?秋冬寒气深重,更要多加休养,如何能再舟车劳顿?”
周瑜揽过她的肩,宽慰似地笑了笑,态度却十分坚定,“我身体无碍,不过有些咳嗽罢了,须臾便可痊愈,不用担心。我有要务必须面陈主公,方能万无一失。”见小乔还欲再劝,他连忙道,“况且已许久未见循儿、胤儿,你也很想他们吧,我已飞书至吴县家中,吩咐管家带着循儿、胤儿到京城,如此我们一家五口也好早日团聚。”
小乔知道劝阻不了他,加上她也十分思念孩子,只好轻叹了口气,无奈应允。
孙尚香却还欲再言,恰巧侍女进来说晚膳已备好,请他们移步偏厅,她只得暂且把脱口欲出的话咽了回去。
用过晚膳,天色尚早,周瑜忽然起了兴致,命随从取琴置于案上,信手抚奏起来,一首古曲白雪奏毕,小乔在旁莞尔一笑,“这琴曲下阙是否错了一个音?”
周瑜手抚琴首,无奈点头笑叹,“许久未弹琴,手都生了。”
“周郎琴技再荒疏下去,那曲有误,周郎顾的美名可就保不住了。”小乔打趣道。
周瑜满不在乎地一笑,“夫人对音律的精通不下于瑜,我看这美名让与夫人也未尝不可,左右还是留在我们家里。”
“不和你说了。”小乔笑瞪他一眼,起身道,“我去厨房看看汤药熬得如何。”
看着周瑜小乔夫妻二人相互打趣的样子,孙尚香眼里露出羡慕的目光,然而一想到他们这样恩爱幸福的日子或许已所剩无几,她就心生悲凉,痛如刀绞。
孙尚香心思恍惚,直到周瑜唤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方才用膳时便见小妹心不在焉,有话但说无妨。”
她垂眸不语,手紧握成拳又松开,默然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抬眸直视周瑜的眼神,直接问道:“公瑾兄此番回京,是想让二哥同意你西进取蜀吗?”
周瑜淡笑点头,“不错。”
孙尚香心乱如麻,却又不知如何才能阻止他,着急得有些结巴,“你真的决定了吗?就……就不能再缓缓?我的意思是……纵然益州牧刘璋暗弱无能,但毕竟西川路途遥远,地势险峻,想要攻下并非易事……可不可以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周瑜轻声打断她,目光平静,却透着坚定,“良机已至,不可错失。”
自从赤壁折戟、南郡铩羽后,曹操一统天下步伐被迫终止,而许都内部的反对声音也日益高涨,为平息朝野内外的非议,曹操甚至亲自写下了一篇让县自明本志令为己辩白,述说自己对汉室的忠心,绝无自立称帝的野心。虽然只是表面文章,但无论怎么说,曹操南征受挫,威望大减,内部反对势力蠢蠢欲动,西边又有马腾韩遂为患,短期内是无力再对东吴用兵了。
至于刘备,眼下困于公安一地,四周皆被吴军占领,身边又有孙尚香及陪嫁而来的一支吴兵时刻监视,更不可能在周瑜取蜀途中掀起什么风浪。若说两年前在当阳长坂,刘备被曹操大败穷途末路时,还可以逃往交州,投奔旧友吴巨,如今也不能够了。今年岁中,孙权任命步骘为交州刺史,率武射吏千人便道南行,实际掌控交州大权的士燮兄弟率众归附,苍梧太守吴巨却外附内违,意图反抗,后被步骘识破诱杀之,吴巨身死,刘备可以说连最后的退路也没有了。
是以对东吴而言,对周瑜而言,这的确是千载良机。
“数月前我往西川所遣斥候近日皆已返还,所得情报加上新绘的西川地图,此番西征,我对于取胜的把握已有九成。”周瑜唇角微扬,眼神熠熠,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如今曹操新折衂,忧在腹心,暂无力南下。我已决定,向主公请求与奋威将军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再留奋威固守蜀地,与马超结援,我则还军与主公进据襄阳,如此,北定中原,指日可待!”
周瑜徐徐道来,声音不高却充满力量,他的眼神坚毅、决然,似有光芒闪烁,不禁让孙尚香想起了当年孙策向她坦露袭许计划时的样子,即使今时今日所面临的情形早已不同,但是从他们的眼神里,她看见了一样的东西,那是从未磨灭的豪情壮志,还有一股九死不悔的勇气。
孙尚香心口泛起阵阵酸涩,垂下眼帘,一时间哽咽无言。
一阵沉默后,周瑜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伯符的猝然离世令我军开拓的步伐整整推迟十年,我不想再迟十年,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就怕以后再也没有这等良机……”
而且,他也不知道,老天还会给他多少时间。
周瑜眸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忧虑,剩下的话并未出口。
孙尚香心里明白,无论她是求还是劝,都已阻止不了他,可她还是不甘心,强忍住翻涌而上的泪意,缓缓问道:“哪怕……哪怕此行会付出生命,你也不会停下西征的脚步吗?”
周瑜闻言嘴角复又浮出笑意,右手一扬,抚过琴弦,泠泠琴音漫溢而出,“自从当年我携船粮兵马资助伯符,助他东渡平定江东起,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现在还记得当年我和伯符第一次见面的情形。”他垂眸看着案上犹自轻颤的七弦琴,目光倏而柔和,忽然就转而对她讲起当年之事,“那年我刚满十六岁,听闻破虏将军起兵讨伐董卓,将家眷留在寿春,其长子与我同年,在江淮一带已颇有名气,许多人都说他是位少年英豪,心怀天下,于是我专程策马赶至寿春拜访,果不其然,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我生平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虽然和伯符是初次见面,却像是久别重逢的好友一般。”
“我希望我们两家住得近些,方便随时走动,便说服了家人,将城南大宅给你们居住,互相登堂拜母后,我和伯符更是结为生死兄弟,彼时我们立下誓言,将来一起并肩作战,定要平定天下,还百姓一个清平世道。”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哪一个心怀大志的少年不想着匡扶天下呢?”说着,周瑜又摇头轻笑起来,然而眼中还是不可掩饰地流露出一丝悲伤,“只不过,当时年少的我们,又何曾能想到这条路会走得那么艰难,要付出如此多的流血牺牲。”
“伯符走了,剩下的路再难,我也要拼尽全力继续走下去。”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飘散在风里,“若能达成当年之誓,周瑜死也无憾了……”
孙尚香告别周瑜小乔,走出南郡太守府时,天色将暮,秋风卷起地上的枯枝碎叶,一片萧索。她抬头遥望着西沉的落日,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从眼里淌了下来,再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