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朝时,两位太后破例出现在了御座之后,大臣们还在疑惑,接着內监便宣布了北契兵围宣城的消息。 北契破关的消息朝廷内外皆知,可究竟敌军如今攻到了哪里,京师里各种消息乱飞,这几日朝廷发的邸报,又都是报喜不报忧,直到此刻,大臣们才知道宣城都已经被围。 朝堂上自然一下乱了,顿时整个大殿上如沸水一般议论声不断,礼官高声呵斥了几次才安静下来。 宣城离京师不过六十里之远,北契军很快就能直抵京师。 便是年少的赵元,也知道如今的情况危急,他坐在御座之上,看着殿内的大臣们为了如何应对而争做一团,只能转头去看两位太后的脸色。 就在此时,礼部侍郎傅镜方手持朝笏走了出来,“陛下,去岁播州土司杨氏叛乱,朝廷出兵十万前往播州,如今便是星夜兼程也无法赶回,前日三大营又调一半兵力前往宣城,如今就剩了五万,这五万兵力要如何抗敌?” 他这样一说,身后立马有不少朝臣附和,傅镜方便又道,“臣以为,为今之计,最紧要的是要保障陛下与两位太后的安危,趁敌军还未至,离京暂避。” 所谓的“离京暂避”,不过就是御驾南逃,前朝时也是外敌入侵,皇室宗族弃城而逃,南渡后成立南朝,从此偏安一隅,终其一朝,也没能将北边的山河收复回来。 他的话音落,立时又激起议声如沸,不少朝臣站出来对他破口大卖,可更多的,却是附请他的上奏,支持御驾离京。 正当相持不下时,江维仁走了出来,他是内阁首辅,大家见了便纷纷噤声。 “傅大人,我来问你,”他走到傅镜方身前,“御驾出京之后,朝中各位大人,以及那些世家高门,是不是也要携家眷离京出逃,若大人是京师的守军,见到此情形,还愿拼死守城么?” 江维仁的意思很明白,若御驾此时离京,自然立刻军心动摇,那京师必不可保。” 傅镜方也丝毫不让,“社稷为重,陛下为重,若陛下留在京中,京师依旧不保,则我朝百年国祚危在旦夕,首辅大人担得起这个责吗?” 江维仁却笑了笑,“那陛下离京之后又待如何,如前朝一样南渡?可今时非往日,前朝十万官兵护着御驾南渡,这才平安抵达江南,且前朝高宗正值壮年,苦心孤诣数年,方才稳定朝局,如今陛下年幼,在帝京尚有几万精兵殊死守卫,若是弃城而逃,谁来保证帝驾安危?” 虽有他这一番话,可低下还是有不少朝臣,支持傅镜方所言。江维仁虽是首辅,可生死存亡的时刻,大家也顾及不得了。 赵元见两方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更不知如何是好。 曹太后在后头一言不发,两方的意思她都听了,江维仁说的没错,帝驾离京会动摇军心,可她是皇帝的生母,在一个母亲眼里,儿子的性命安危永远最重。 就在此时,谁也没有料到晏清会突然站起身来,她缓缓走上前,直视着底下乌泱泱的大臣们,沉声道,“哀家想请问各位大人,当初前朝偏安一隅,靠着向北边称臣和输岁币来苟且安身,哀家看翰林院编纂的书册,常常能看到诸位大人痛骂前朝的文章,怎么到了现在,却又纷纷效仿起前朝来了?” 她的一席话,问得满朝文武哑口无声。 江维仁此时上前道,“如此关头,不思御敌之计,却散布此等动摇军心的言论,臣以为绝不能姑息。” 晏清看着他问,“首辅大人,我朝律例,两军对战阵前思退,当如何处置?” “禀太后,”江维仁答道,“若是我军将士,那便是即刻问斩。” 晏清冷冷一笑,“军中将士食朝廷俸禄,文官也食朝廷俸禄,将士不能言退,各位大人却能言退么?” “太后,”江维仁扬声道,“礼部侍郎傅镜方战前思退动摇军心,臣奏请传廷杖,以儆效尤,满朝文武若再有附议者,便与傅镜方同罪论处。” 他说完,朝堂上的大臣们吓得再不敢出声,晏清明白,傅镜方的一番言论已经使得人心动摇,内逢幼帝登基,外有国难当头,此时必须上下一心,不杀傅镜方,便不足以立威。 “张芳,”她转头看向一侧的张芳道,“传哀家懿旨,传廷杖,就在殿外行杖。” 傅镜方闻声立即跪地求饶,可殿外的侍卫已经进来,司礼监主持廷杖,寻常都是午门外行刑,如今晏清特意吩咐在殿外,就是要让朝上的大臣们都亲眼看着。 侍卫们很快将人拖出殿外,江维仁站在众人身前,冷冷道,“帝驾不离京,谁也别想离京,即日起,五城兵马司会守在各城门,凡有出城者,一律问斩。” 傅镜方的惨叫声,留在了当日殿上每一位朝臣的脑海中。 曹太后捂住了皇帝的耳朵,可赵元还是看到了远处那一抹殷红,那抹血色也成了他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退朝之后,曹太后带着皇帝回寝殿,晏清则前往文德殿继续听内阁商议守城之策。 从江维仁预测到今日的战局时,他已经着手京中布防,这本是兵部尚书的事,可那兵部尚书对京中的守备却还不如他清楚,于是一切事务就都直接由首辅来定夺。 这几日晏清基本难以成眠,这会儿听着听着眼皮就开始打架,在场其余几位大臣哪敢吭声,只是正在禀报守军情况的首辅大人,声音越来越轻。 等晏清意识到自己差点睡过去时,殿内一片安静,她有些赧然,江维仁轻声开口道,“娘娘累了,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逆光而立,她又睡眼惺忪,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听着他此刻的声音,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温柔。 “各位大人也都回去休息吧,”她移开目光,仿佛害怕与他视线相对,“这几日大家都辛苦了。” 等殿内的人都退下了,过了好一会儿,晏清才缓缓起身,的确是有些累,可真要休息,又觉得心里乱得停不下来。 等她走出殿外,此刻清风吹来,殿角悬着的檐铃叮当作响,她侧首去看,便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就站在殿外,根本没有离开。 “江大人,”她率先开口,“听闻江大人已经一连几日未曾休息过了,大人不累么?” 他缓缓走到她的身侧,“臣不敢休息,一会儿还得去各处城墙上看城防布置。” 他这样一说,晏清也皱起眉来,担忧地低语,“也不知道京中的守备安排得怎么样了……” 江惟仁接下来的神情让晏清觉得他仿佛已经猜到自己会说方才那句话,她竟然看到他笑了起来。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直到坐到了马车上,看着自己身上所着的暗青色的襕袍,晏清还是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太久没休息,脑子糊涂了。 江惟仁命小黄门捧来着身衣服时,她居然真去换上了。 起初也是有一丝踌躇的,可江惟仁却看着她含笑道,“娘娘放心,这身是臣备在文渊阁的,是未曾穿过的新衣,时间紧迫,只能委屈娘娘了。” 可这不是重点啊,她看着他眼中的笑,怎么看怎么觉得碍眼,他想的这是什么馊主意,竟然让她扮成男子,随他一同出宫去城门看守备的情况。 “虽说底下的将士都不曾见过娘娘玉容,可臣若带着一个女子四处巡视,这消息明日便会传遍朝野了。”他同她解释道。 她是很想亲自去城楼上看看不错,毕竟这一仗关乎满城的百姓将士们的性命,更关乎整个大虞的国祚安危,甚至若是败了,不止输的是一家之天下,到时候天下人便要受蛮族肆意凌掠,万劫不复。 可这样的法子,总觉得不成。 就那样犹豫了好一会儿,江惟仁也静静等着,最后也不知怎么稀里糊涂的,她还是去到偏殿的内室里换好了衣裳,也坐上了这辆马车驶出了右掖门。 可等车夫催动马匹,行了一会儿,她又有些动摇了,摸了摸自己所戴的折上巾,总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便开口道,“停车!” “不成……”她皱着眉喃喃道,“这不合礼法,太不成体统了。” 车内宽大,他坐在旁侧,此时正转头看着她,轻声道,“北契大军不日便到,若城破了,礼法和体统能救娘娘,能救天下么?” 他的话让她无话可答,他吩咐车夫继续赶车,说完又对她道,“待会儿娘娘得注意了,下了这马车,您便是我的随从,可别叫人识破了,冒犯之处,还请娘娘宽宥。” “知道了。”晏清冷冷地答,待他转过头去后,趁他没注意便狠狠剜了他一眼。 京师的外城一共有城门九座,晏清未曾出阁时,常跟着哥哥在京中各处游玩,便熟悉得很,走了一会儿她掀起车帘子往外瞅了瞅,就发现这是往南边去了。 果然,最后发现他带她去的是南薰门。 听闻首辅大人突然驾临,城上的守将自然忙不迭的赶来相迎,虽知这些武将并没有见过自己,可晏清还是避在江惟仁的身后,将头低垂着,尽量不将脸露出来。 江惟仁每一日要在文德殿与兵部、枢密院商谈具体的对策,更会亲自巡视各城门,这些守将们起初还诚惶诚恐,如今倒也习惯了。 打发走那几位守将,江惟仁转过身,瞧见晏清做贼心虚的模样,心里倒是想笑,却又怕自己笑了会惹她生恼。 “本来无人注意你的,”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可你要是这样,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说完他转身朝前走,却又被她叫住。 “哎!”晏清压低声音,见他回身后,先四下瞧了瞧,然后摊开双手,对着他道,“你瞧瞧,有没有什么破绽?” 自然是有破绽的,纵使她身量纤细可以解释为瘦弱,可眉眼却是太过清丽了,容貌仔细看来还是更近乎女子,可他若说出来,她又要打退堂鼓了。 他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毫不心虚地摇了摇头。 他如往常一样,先去查看了武备库,又去看了守城士兵的换防情况,晏清一路跟着,好在他走得慢,像是故意缓下步子等着她。 最后他带她登上了瓮城,从城上便能看到外头的士兵正在加紧加固城墙,城上五步一防,远处的弩台上又架满重弩,一切井然有序。 “江大人,”她忽然出声问道,“此门守兵多少?” “五万。”各处的驻防他了然于胸,不用想便脱口答道。 晏清却大吃一惊,此前三大营一半留守,约有五万余人,再加各衙的禁军,以及江惟仁一早下令临近的几州迅速入京勤王,这几日陆续赶至的兵将,加起来一共也不过十多万人。 可偌大的帝京,外城的城门光正门便有九座,这样一分散,每个城门的守军便不过万余。 宣城在京师的北边,北契的军队若赶来,最近的是北边那三门,大家便总是下意识的,觉得北契会将兵力集中在北边,晏清这几日听城防布置,也总觉得应当是在北边驻军最多。 可显然只有江大人不是这般以为。 “大人是觉得北契会主要从这里攻城?”她问。 江惟仁点头,看着她质疑的目光,他缓缓道,“北边地势开阔,利于展开攻势,且从宣城而来,最近的便是那里,是以朝中大臣均以为,要在北边驻重防。可他们忘了,南薰门历来是外使进京时用的,正对着内城的朱雀门,朱雀门连着宽阔的御街直通宫城,这里虽然地势狭窄,可一旦攻破城门,能以最快的速度进逼皇宫。” 这样的话没能让晏清彻底信服,只道,“这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可万一北契不按你所料的进攻,别处兵力薄弱,很容易便能破城,江大人此举,是铤而走险!” “是铤而走险,”他淡淡答,“可这一次,只能险中求胜。”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解地问。 他抬起手,指向城门内,远处屋檐重重,街市纵横,车马不息,帝京的繁华在眼前如画卷一般铺开,一眼望去,似乎没有尽头。 江惟仁低声道,“外城城门一共九座,若将兵力分散,每一处只得万余人,要让这万余人去抵抗数万敌军的攻势,必败无疑。这九座城门之间,隔着偌大的京师,且城中街道曲折,想要增援耗时太久,无济于事。” 所以,不是他太大胆,而是已经没了退路,必须赌。 若其瞻前顾后,因顾及大局而将每一处的兵力平均,最后总有一处城门会被突破。 “可如你所说,增援太难,便是北契会让主力进攻此处,可若敌军发现这里根本攻不下来,而转去了别处,到时候又待如何?”她仰头去问。 江惟仁看着她,忽而低喃道,“清清,你还是同过去一样……” 一样的机敏,一样的聪慧。 晏清一怔,那一声呼唤,险些就要揭开那些被她久久尘封起来的回忆,可那些旧疤好不容易痊愈,一旦掀开,势必又要鲜血淋漓。 江惟仁大约也明白自己有些失态,不待她反应过来,便接着道,“这就是我在此布兵五万的原因。” “我要用这五万人,将敌军牵制在此处,一举歼灭。”晏清惊愕地抬头,见他缓缓道, 若是旁人在这里,听了这样的话必然会笑出来,这听起来简直异想天开。 “你的意思是……”晏清怔怔看着他,喃喃问道。 江惟仁却笑了笑,仿佛是胸有成竹,“别处驻兵少,那是因为其他城门所肩负的重任是守城,而这里,”他对着她,指了指他们所站的脚下,“却是进攻。” 晏清想,若是兵部和枢密院那几位大人在这里,听着他的话,还不知会吓成什么样子,一定会说他疯了。 可她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若说江惟仁是疯子,那这个疯子,是如今整个京师唯一的希望。 此时黄昏已至,漫天的云霞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一般,远处的山峦的轮廓都在这样的光景中变得朦胧起来。 远处的天边有一道道如羽毛般的片状云,被霞光一染,像是凤凰的羽翼一般,风从狂野中吹来,呼呼掠过耳侧,她与他并肩立在这城墙上,衣衫飞扬。 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变得安静,好似天底下就剩了他们两个人而已。 “江惟仁,”她低声唤他,“按你的计划,到时候在这里指挥进攻的那个人是谁?” 他转身,此刻万丈霞光皆在他身后,仿佛是盛大的佛光,他的眉眼静谧的好似经历了万古的沧桑,而他的眼中,涌动着水波一般的柔软神情,那是他不曾给与过任何人的目光。 而她的身影,就静静倒影在他的眼里,那是此刻他眼中唯一的东西。 他轻轻答,“是我。” 他们踏着黄昏的霞光走下城楼,他扶她上了马车,两人坐在车内,沿着来时的路,赶回宫中。 车夫挥鞭,车便又摇晃起来。 “慢一点。”江惟仁吩咐道。 他转身去看她,却见她故意回避目光,看向别处。 她或许并不懂得他方才吩咐车夫慢一点的真正用义,不仅是怕车马颠簸,也是希望这样能和她静静相对的时光,能慢一些,长一些。 车马行过街市,此时熙攘的行人早已散了,耳边是车轮碾过青石街面的声音,就这样慢慢走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等他终于再去看她时,却见她已阖着眼,脑袋耷拉着睡着了,连头上的折上巾也偏了,此时随着马车的摇动一晃一晃的,险些要掉落下来。 她太累了,熬了这么久,撑不住了。 “停车,”他轻声吩咐车夫,掀了车帘发觉已快行至龙津桥了,看了看外头,便对车夫道,“停到桥边那棵树下去。” 车夫很快照他吩咐,将车停在石桥旁。 江惟仁等到车马停稳后,便坐到了晏清那一侧,又向她挪了挪,然后伸出手去,先将她头上的折上巾取下,然后将她的头轻轻地移到自己的肩头。 终于有了倚靠,晏清头蹭了蹭,找个了最舒服的角度,又安心睡了过去,只是她不知道,此刻被她靠着的首辅大人的唇角,正微微扬起。 晏清醒来的时候,能听到马车外那此起彼伏的喧哗声,她抬手揉了揉眼,这才发觉自己正枕在谁的肩头,她抬起头一望,外头的灯火透过车帘仍有薄薄的光,让她依稀能看清那人的五官。 却见他的目光正毫不回避地也看向自己,让人感觉他一直就这样,没有移开过目光。 “冒犯娘娘了。”他低低开口。 晏清低咳一声,来掩饰此刻的尴尬,掀开车帘一看,街上灯火璀璨,行人摩肩接踵,不远处的叫卖声不断传来,原来夜市都已经开始了。 江惟仁已吩咐车夫继续赶车,车轮一动,带着他们缓缓地从外头嘈杂的人声里行过。 “听闻大人连夜不歇,布置防务,大人不累么?”晏清打破车内的尴尬,轻声问。 怎么不累,他这五六日里,统共睡了三四个时辰,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可方才,她靠在他的肩头,他们坐在石桥边的马车里,他挺直着背脊,一动也不敢动,就怕惊了她的好梦,那样静静坐了又大半个时辰,他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想阖眼,也不敢阖眼。 没有人知道,他等着这一刻,等着她能这样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身边,已经等了多少年。 他偏过眼,轻轻地答,“不累……” 守护天下,守护她,他又岂敢言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