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金贵放下手中的花生米,将左手伸出来,在手腕上方大约一寸的地方比划着。 “就这个地方。他杀人的时候下手稳准狠,对自己也是一样,一刀下去,血溅了满身,冷汗顺着脑门流下来,可他却连声都没出,好像那手臂不是自己的一样。” 接任孰湖的这五年中,姜明昊见过徐清泽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在他的印象里,徐清泽看起来总是离群索居不爱与人交际,但他和姜天地还有钱金贵在一起的时候,又十分风趣健谈。姜明昊见过姜天地帮徐清泽保养他的九节鞭,开始还以为是姜天地想换武器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徐清泽的手不方便。 钱金贵端起一杯茶放在眼前。 “他的左手,现在也只剩下能拿动这茶杯的力气了。” 每次感受到自己已经无法使力的左手,是不是都会让徐清泽想起那些往事,就好像在反复撕裂心上的那个伤口? 没有人知道。 就像也没有人知道,陈明珺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梦到自己的父亲抱着徐念悠站在树下,他们笑得很开心,挥着手跟她打招呼,可是任凭她怎么努力,也靠近不得他们的身边。 这段回忆耗了陈明珺许多的精神,讲完之后,她的脸色越发苍白,连声音都虚弱了很多。 “我和他,爱过,恨过,到最后却是爱不得,也恨不得。” 姜四月看着她许久,轻声开口道: “你真的是来杀他的吗?” 陈明珺闭上眼睛笑了,眼角却又滑落出眼泪来。 “你听懂了?” 那些自以为冷静而道出来的过往,却因为心中从未消失过的爱意,字字句句都带着深沉的眷恋。 “我无法感同身受你的痛苦,但是我能听得出来你的深情。” 陈明珺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山海阁不会任由自己人死于这么荒唐的理由,我便是笃定了这一点,所以才来的。我想再见他一面,在我临死之前。” “为什么不亲自去找他?” “不敢。” “不……敢?” 不敢靠近他的家中,害怕会在那想起徐念悠的欢声笑语,想起三个人一起坐在桌边吃的饭,想起相拥在树下看过的夜空,还有那些许过的愿。 更怕独自一人面对徐清泽无悲无喜的眼神,怕是落荒而逃的时候没有旁人在身边,连一步路也迈不出来。 陈明珺自嘲地笑笑。 “懦弱,胆小,你是这么想的吧?没错的,我想见他,却又不敢直接去找他,所以才借由山海阁,让他有一个不得不见我的理由。” 于是,在发觉自己心痛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之后,陈明珺才想方设法,一定要见姜四月一面。 姜四月开口道: “我好奇你大费周章的原因,却从没觉得你懦弱。你经历过的事情,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未必能做到这样。有时候活着,并不比死了更快乐。” 陈明珺诧异地看看姜四月。 “你说这话,好像比我这活了半辈子的人经历得更多,活得更透彻。” 姜四月生活平顺,也不过是自当了阁主之后才遇见了各种繁杂纷乱,见得多了些,自然也没有什么透彻的感悟。这话,其实是姜天地偶然喝醉后说过的,今天听了陈明珺的故事,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觉得正是她的写照。 “这是我爹说的,我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看来没见的这十八年,姜天地也经历了不少事。 “苟延残喘的,原来不止我一个。” 姜四月又倒了杯热茶给她。 “可是这件事,我还是要问过徐叔叔的意见,才好答复你。” 陈明珺点点头。 “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慢慢将一杯茶饮尽,陈明珺起身,待自己站稳了之后,她抻了抻衣服的褶皱,挺直脊背走出了听风楼。 姜四月步履沉重地回了家,姜明昊早回来一步在门口接她,看见她的脸色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抱了抱她。 额头抵着姜明昊的肩膀,姜四月说出的话声音都是闷闷的。 “师兄,我今日听了一个故事,却没有往常听故事时的激动,只觉得十分悲凉。” 姜明昊摸摸她的头。 “这故事,我刚刚也听钱掌柜讲了。” “师兄,你说明明是一件好端端的事情,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这到底是谁错了?” 世间种种,从来就说不清孰是孰非。 陈明珺错了吗? 她只是遇见了一个让自己心动的人,不去在意世俗的眼光,想要抓住自己的幸福。 陈老爷错了吗? 他做所有事情的出发点,都是想让自己唯一的女儿能够生活无忧,免受困苦。 徐清泽错了吗? 他没有三心二意,没有抛弃妻子,他也只是想要自己和女儿能生活的快乐一点,所以把发妻深藏在了心底,然后试着敞开心扉,去接纳另一个人。 如果非要说哪里错了,也许是当初徐念悠摔倒在陈明珺面前的时候,她就该嫌弃地离开,而不是看着徐念悠乱糟糟的头发,看出来她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心软地把她扶了起来。 “师兄,陈明珺说,她没有几天好活了,所以想见见徐叔叔。” “你答应她了?” 姜四月没说话。 “四月,你与我都是看客,我们体会不到他们真切受过的痛苦,所以也不能去干预他们的结局。” 姜四月沉默的一瞬间,姜明昊就知道她的想法了。 她不想让徐清泽去见陈明珺,即使她那么可怜,那么让人心疼。 她能感觉到,徐清泽见了陈明珺之后,有九成的可能回不来了。 “陈明珺的病我无能为力,但我不想凭白再将徐叔叔搭进去。” “你以为的为别人好,又何尝不是你的一厢情愿呢?更何况,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出事?” 因为姜四月第一次见徐清泽,把那封要他自己杀自己的信交给他时,他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一种如释重负,好像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姜四月抬起头来,对姜明昊说: “师兄说的我都明白,让我自己静一静吧。” 姜明昊点点头,姜四月就转身回房了。 姜明昊怎么会不明白姜四月此刻的挣扎呢? 这是陈明珺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姜四月想要帮她实现,可是若徐清泽因此出了事,她又会觉得自己是幕后推手。 不论怎样,她都会愧疚。 而姜四月以为,徐清泽和她更亲近,所以保护着他就是对的。 可她却没想过,日后她每次看到徐清泽,都会想起因为自己的隐瞒而辜负过的陈明珺,她最终是如何抱着遗憾死去的。 那才是对她最大的折磨。 姜明昊轻叹了一口气。 希望姜四月最终能想清楚吧,做出一个不会让大家留遗憾的决定。 姜四月一夜未眠。 她盘腿坐在床上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下床的时候腿都僵住了。 她一大早就收拾好出了门去,先到山海阁交代了招财,今日陈明珺来了先将她留住,可能有事情要通知她,然后径直去了东边渡口找徐清泽。 这就是姜四月最后的决定。 她没有权利来替别人做主,这件事徐清泽有最起码的知情权,自己不能用自以为是的善意来把事情隐瞒住,这也是对陈明珺和徐清泽最大的尊重。 徐清泽对她的到来丝毫没有感到意外。 “小阁主做了决定了?收了那人多少钱?不过不管多少钱也不能着急,正月里咱们不做生意,可不能坏了规矩。” 姜四月盯着他说: “你亲口说的,正月不做生意,你可得说话算数。” “当然了,我一把年纪还能骗你不成。” “那我就实话说了,那任务我还没接,我这次来,是因为那个人想见你。” 徐清泽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复如往常。 “见过我的人,除了熟人就是死人,小阁主不接任务,这人我该怎么见?” 姜四月开口道: “徐叔叔,这事明摆着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就别再打马虎眼了。这位老熟人你见或者不见,给个痛快话吧。” 太聪明的孩子,说话太直接,果然没什么趣味。 “什么时候?” 果然啊,徐清泽也是想见陈明珺的。 “明日吧,就在钱掌柜的饭庄,怎么样?” 徐清泽有些疑惑。 “这么着急?” 姜四月坚定地点点头。 “我掐指算过了,明天是个好日子,诸事皆宜。” 徐清泽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就明日吧。” “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然后不等徐清泽回应,急匆匆地转身离开了。 陈明珺的病不能等,所以见面须尽快。姜四月已经想好了,即便徐清泽做了最坏的决定,但是在钱金贵的地盘,他怎么都不太可能做太出格的事。只要见面之时没什么变故,那以后的事就有了时间再从长计议,这样既完成了陈明珺的心愿,又保证了徐清泽的安全,还算是个保险的办法。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得先去和钱掌柜沟通好才行。 徐清泽看着姜四月离开的身影,微微低下头,慢慢攥紧了拳头。 明日……就要相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