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低声答:“陛下有所不知,裴家早已开始有异心了。能被挑拨的本身就不是一心。”
赵珩微讶。魏恩朝能执掌朝政这么多年,少不了裴家的鼎力支持。
细细思忖片刻倒也能想通其中曲折。
权力的漩涡里哪里有永恒的同盟?虽说自太元年间裴家便已式微,可到底是百年的世家大族,那份骨子里的清高怎么会容忍自己与阉宦沆瀣一气?这些年裴家也算站稳了脚跟,权宜之计自然也到了收回的一天了。
看来魏常禄一事只是魏裴联盟分崩离析的□□。
她心里琢磨着,手里下意识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锦被的金边儿,半晌忽然开了口:“还不够。”
既然这把火已经点燃了,就要让它烧个够。
她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魏长砚,也不避讳地说:“魏恩朝停了魏常禄的职,把他安排到甘露殿给朕伴读了,分明是想平息此事。这火一扑就扑灭了,烧不起来。朕要把此事闹大,火烧得越旺越好。”
皇帝眼睛里仿佛有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里,两虎相斗,她只须隔岸观火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魏长砚眼皮子跳了跳。
他皱着眉劝:“陛下,谨慎为妙,万一这火烧到您的头上……”
赵珩的目光渐渐放空。
好半晌过去了,他才听见她轻声开口,语气里竟有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冷静。
“长砚,朕畏寒,因朕赤足茕茕立于雪中。可朕不怕火烧,恰恰也因孑立于雪。”
魏长砚心口一阵钝疼。
他记得小皇帝六岁那年,失手摔了只隆嘉太后心爱的玉镯,大冬天的被太后罚跪。她咬着牙闷不做声地跪着,不哭也不闹,安静得让太后都忘了她还在外头跪着。
夜深了下起雪来,兴庆宫宫门都关了。小皇帝身子骨本就弱,最是畏寒,大冬天的这般跪下去可怎么得了!
他叫她起来她不肯,想去求太后又被拦在了兴庆宫外头,被女官告知太后已经睡下了任何人不得惊扰。
那会儿隆嘉太后初初垂帘听政,在前朝受了一肚子气,转头就撒在小皇帝身上。半点不顺心了,动辄吼骂。
小皇子年纪小,偏偏性子倔得跟驴似的,初时还哭闹,后来发现哭闹撒娇在隆嘉太后跟前压根儿没用,反而越是惹她厌,便硬是把满肚子委屈压得死死的,任惩任罚。
她以为她乖些,便能得到隆嘉太后的欢心……
雪越下越厚,小皇帝冻得抖如筛糠。
魏长砚给她撑着伞,又跑去紫宸殿拿了厚厚的披风和垛子,烧了一只又一只手炉塞在她怀里。
漫天风雪里,小皇帝瑟缩的身躯是那么渺小而脆弱,孤零零的,却又无比倔强地扎在雪地里。
那晚他陪着她跪了一整夜。
意料之中的,小皇帝第二日便病倒了,上不了朝会,得知前因后果的朝臣们对着隆嘉太后又是好一番讨伐。隆嘉太后自然不喜,虽说不再对小皇帝施以此般惩戒,却愈发不给她好脸色了。
如今,那个在雪地里罚跪的小皇帝艰难而执拗地长大了,回头竟发现她自己仍旧跪在雪地里,甚至比小时候更加孤立无援。
朝中清流直臣们盼着她有所作为,逼着她表态,空口白纸地做着皇帝亲政,讨伐阉宦的美梦。
魏恩朝则愈发嚣张,盛气凌人,掐着她的命脉,威逼她继续老实安分地做傀儡。
这后宫前朝每个人表面都敬着她,却无一人真心实意地爱她、怜她、护她。
从前紫宸殿的女官李婉仪虽算不得实心为她好,到底陪着她长大,却生生死了在她眼前。
也许,她说想让他回来……真的只是太冷太孤单了,并无旁的算计。
他却顾忌良多,拒绝了她。
夜色又深了些,殿内静悄悄的,似乎能听见砰砰的心跳声。
魏长砚抬头,猛地陷进皇帝那双静若深渠的眼眸里。
“长砚,朕要你为朕做一件事,你愿意吗?”
他眉头微蹙,直觉皇帝如此郑重其事定然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小事,且威胁到魏恩朝的利益。
赵珩一错不错看着他,低声说:“朕知你为难。你刚进宫就认魏恩朝做了义父,你觉得他对你有栽培提携之恩。可你认真想一想,这么些年来你在这宫里的每一步,哪一步不是你自己踏踏实实走过来的?他魏恩朝又对你做了些什么?不过是把你当刀一样使罢了,根本不顾你死活。”
“这点情分,还敌不过朕当年把你从兴庆宫带回紫宸殿,那七年多的情分?朕当初是多么实心实意地信任你、护着你,你扪心自问,对得起朕吗?”
“你睁开眼看看这天下,我大梁的江山在他手里都被败成什么样子了,朝臣们拉帮结派、尸位素餐,百姓们坐于涂炭、水深火热。就算情分上你不站在朕这一边,道义上你为虎作伥,对得起自己的心吗?”
魏长砚一时觉得恍惚。
他陷在她哀伤又柔和的眼睛里出不来了。
或许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就让人心甘情愿为她赴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