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清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毛玻璃上辉映着银光。 东面的云层裂开一条缝,光线从缝隙间照射下来,空气在光照下显得很混浊。姜半夏哗啦一声拉开阳台的门,栏杆上停驻的一只小鸟立刻飞走了。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已经显示5:30,吃了两片安眠药的她坐在地上睡了几个小时。 一栋200多平方的古堡式别墅。 依旧西装革履的陆向宁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穿着一件碎花背心裙的黄佩茹来到偌大的客厅用餐。 陆向宁弯下腰细心地替黄佩茹的腿上放了一张金黄色的餐巾布,黄佩茹冲他笑了一下,然后嘟起嘴作势索吻,陆向宁露出淡淡的笑容,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黄佩茹的脸颊,黄佩茹的脸上依旧挂着笑,他们结婚已经5年了,陆向宁从来没有吻过她的唇,她不知道这到底能不能说明什么,陆向宁对她真的很好,是一个好丈夫,处处体贴她,她本来很想要一个孩子,可是由于身体原因,孩子成为她内心的一个缺口;她一直对陆向宁心怀愧疚,然而陆向宁说没事,他只要她健健康康地活着。 黄佩茹在心里想着,缺失双腿的她从来都不是健康的,所以也不可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如此想来,陆向宁好像从未真真切切关心过她,不过,她不想计较这么多,能活下来成为陆向宁的妻子已经很不容易,太过计较的话,老天会不高兴的。 “对了,昨天跟鸣予见过面了吧?”黄佩茹喝了一口鲜奶。 “嗯……”陆向宁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低头专心吃着小米粥。 “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去一趟工地现场,主要是确认一下施工组织设计、计划和技术交底。”小米粥已经吃得精光,陆向宁抽出一张湿纸巾擦了擦嘴,看了一眼手表。 “嗯,那你上班去吧,注意安全。”黄佩茹一脸的体贴。 “好。”陆向宁站起身,走到黄佩茹的身旁,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自事故发生后性情大变,变得无比善解人意的黄佩茹,然后依照惯例,不带任何情愫地给了黄佩茹的额头一个吻作为道别。 黄佩茹坐在轮椅上,听着大门口车开走的声音,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碗里一口未动的小米粥,垂下的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半夏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终于到达终点站“伸司百货”,不远处就是施工现场,已经可以看到有戴着安全帽穿着工服的工人身影在走动着,当她鼓起勇气再次踏入那片满是伤痛回忆的建筑工地大门口时,便看到穿着淡蓝色条纹衬衫,下身藏青色西装裤,打着玫红色斜纹领带的陆向宁戴着安全帽,手里摊开一张图纸,正在和几个工人交头接耳。 姜半夏闭起眼睛,重重地吸了一口长气,轻轻吐出,她的耳膜里似乎还能听到5年前那些被埋在商场底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浑身满是鲜血绝望且无力的哭喊声,她紧紧地抓住怀里抱着的蓝色文件夹,旋即睁开眼睛,眼前闪过几秒钟让人晕眩的白光,她咽了一口水,朝着陆向宁所在位置一步一步沉重地走过去。 陆向宁非常自然且熟络地跟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便领着她来到当年伸司百货商场中心所在的区域,映入两个人眼眸里的是残缺不堪的纪念碑。 望着满地残缺的瓦片,依稀可辨刻在上面的死亡人员零散的姓氏,姜半夏的视线被一个刻着“乐”字样的碎片吸引,渐渐地,眼前闪过一张张乐乐的笑脸,然后就是乐乐随着浓烟坠落下去的身影,姜半夏紧紧咬住嘴唇,胸脯上下起伏着,她闭起眼,下一秒睁开,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才克制住汹涌心头的悲痛和愤怒。 不远处急匆匆跑过来一个工头。 “天呐天呐,这,这……昨晚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工头十分震惊且语无伦次地想解释这一切。 倒是陆向宁显得十分冷静,他深邃的眸子始终盯着地上一滩的碎片。 “去检查一下别的地方有没有出现相似的情况,对了,视频监控装了没有?” “还没有,这几天都在确认样品和进场报验。”工头紧张地双手摩搓,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陆向宁注意到原本站着的姜半夏蹲了下来,误以为她身体不适,便转过头,对着姜半夏说道:“你去那边阴凉的地方坐一会儿。” 姜半夏抬起头,直直地看向屹立不倒扔扎根在土里的纪念碑基底,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顺着陆向宁说的阴凉方向走去。 刺眼毒辣的阳光照在身上,姜半夏一阵口干舌燥,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你先去检查一下其他区域的情况吧,然后向我汇报。”陆向宁不冷不淡地命令道。 “好的,陆总。”工头一脸的感激,转身就要跑开。 “对了,这事暂时不要告诉上头。” “是,是,谢谢陆总,谢谢陆总。”工头求之不得,一阵点头哈腰感激涕零,快速跑到临时搭建的办公室,叫了几个人出来,前往不同区域巡视。 姜半夏站在一顶遮阳篷底下,眼神木木地望着前方不停跑过来跑过去的工人们。 陆向宁拿着一瓶矿泉水走了过来。 “喝点水吧,今天确实很热。” 姜半夏不发一语地接过矿泉水,视线却盯着那块被砸碎的纪念碑,似是自言自语,但语气里夹杂着几分痛恨。 “知道是谁砸的么?” “不清楚,已经让人去查了。”陆向宁也看向那座纪念碑,沉沉道。 姜半夏眼底闪过一抹独特的轻蔑:“没想到居然有人跟我的心情一样。” “嗯?”陆向宁不明所以,侧过脸。 “这里曾经死了那么多人,现在居然竖一个碑在这里,还把所有牺牲者的名字刻在上面,真让人气愤,这些无辜的人压根就不想做牺牲者,也不想自己的名字被刻在纪念碑上供人指指点点。” 这是陆向宁第一次听到姜半夏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这个看起来总是以一种“遗世而独立”姿态活着的沉默寡言的年轻女孩此刻脸上竟透露出几丝“不甘心”,仿佛在为那些死去的人在叫屈。 可是陆向宁的脑海里却想到父亲陆长丰因为无法忍受看到自己设计的大厦竟因为一支烟头而害得那么多人死亡,因此以死谢罪的行为,平静的眸子里流动着与姜半夏脸上完全不同性质的“不甘心”。 “供人指指点点?” “不是么?”姜半夏转过脸,迎上陆向宁的眼睛。“把别人的伤痛这样□□裸地用愚蠢的方式展示出来,还美名其曰‘纪念’,不觉得很可笑么?如果真的对那些遇难者感到愧疚,就应该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装傻充愣拿钱消灾堵住老百姓的嘴不就是那些有权有势的擅长做的事么?安安静静地重建,把所有不好的记忆全部埋进土里……才是我们该……” “全部埋进土里?装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么,5年前那场特大事故就真的没有发生么?那些遇难者的家庭就真的没有破碎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姜半夏口吻有些急切。 “医生们可以掩埋掉他们犯下的错误,建筑师却不可以,我们必须保护人不受一般气候因素以及特殊的灾害比如地震、火灾等的伤害,某种程度而言,我们不仅仅是一个销售自己设计和服务的工程师,我们要做的是如何尽全力保证人民的人身安全和财产安全……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别那么愤青,也不要逃避自己该尽的责任。”陆向宁一边说着,一边将长袖挽起。 姜半夏扭过头,神情不明地望向那座笼罩在炽热阳光下的残碑。 “到底是谁砸的……”姜半夏近乎喃喃自语。 “那个,如果感觉不舒服的话,可以退出这个case.”陆向宁清冽的声音响起。 姜半夏看向陆向宁。 “不是辞退你的意思,如果这个项目你不喜欢,事务所还有其他的工程项目,你可以……” “不,我要做这个项目,陆经理……我会好好努力的,请您放心!”姜半夏郑重其事。 陆向宁没有再说话,只是领着姜半夏简单地扫视了一圈整个建筑工地。 结束工地的初步参观,由于陆向宁还有事,姜半夏先走一步,背着包准备离开施工现场前往拓跋设计事务所。 就在经过一间临时搭建的工地管理办公室时,她的眼角余光瞥到有个身影靠在墙上正将烟头扔在地上,姜半夏停住脚,侧过身,直直地看向那个人影,当她看到穿着破洞牛仔裤,白色T恤的肖鸣予,姜半夏的眉毛微微上扬。 这个人,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姜半夏走近,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正是昨天在18层楼梯处见到的那个抽烟的男人,姜半夏不由地眉头紧蹙,她最讨厌抽烟的男人,更讨厌随地扔烟头的男人。 肖鸣予看到姜半夏向自己走过来,渐渐视线涣散,眼前这个穿着宽宽松松便装的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年轻女孩似乎在哪里见过,当姜半夏恢复一如既往冷淡的表情说了一句“请不要随地扔烟头”时,肖鸣予突然灵光一闪,眼前这个女孩他见过,5年前,事故发生当天,在商场三楼,她跟他无意撞到了一起,紧接着天花板就倒塌了,肖鸣予不由地愣在那里,也忘了自己原本想要将烟头扔进离自己前方很近的一处水洼里,烟头就那么直直地掉在他的脚底下。 姜半夏清冷的眸子盯了肖鸣予十几秒,然后走到他的面前,从包里掏出一盒随身携带的创口贴,抽出几片,递给他,脸上却不含任何表情地说道:“你的脸……” 肖鸣予失神地接过,正踌躇着怎么开口说谢谢,却听到姜半夏冷冷地甩了一句“另外,施工现场禁止吸烟”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肖鸣予幽幽地看着姜半夏瘦小的身影走到大门口,然后穿过马路,走向对面不远处唯一的一座办公大楼,他低下头,玩味地看了一眼脚旁边的烟头,然后俯下身子,捡起烟头。 “你来了。” 陆向宁的身影从肖鸣予的头顶上方传来。 肖鸣予的眸子一凝,快速闪过一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神情,直起身,似是认识又似不认识陆向宁一般地阴郁地直视陆向宁的注目。 跟在陆向宁的身后,走在碎石路上,肖鸣予想起父亲陆长丰自杀前在客厅对他说的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诸如“男人要勇于承担责任,遇到事情,不要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要对自己还有未来有信心,不要总是沉溺于过去……”这类老生常谈的说教之言,就在肖鸣予再次不耐烦地起身打算出门时,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的身后说了一句“要记住,爸爸很爱你……”,可是那个时候他未能明白父亲的那些话,不过就算到现在他也未能完全弄明白,否则他不会活得如此痛苦,并且始终恨父亲,恨他的怯弱,以致于他把自己的姓氏改成了母亲的姓氏;他想起蔡阿姨(秦逸风的母亲),想起她日渐消瘦衰老的身体,想起她说“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你完全没有必要自责”,他又想起被压在横梁上暗无天日绝望等死的一幕幕,想着想着,眼里蒙上一层雾气,他垂下头,迅速擦掉泛滥出来的眼泪,然后眼角的余光就注意到正在经过的那座被砸碎的纪念碑,他紧握的拳头颤抖着,闭上眼睛,呼吸着熟悉的气味,仿佛这样就能尘归尘,土归土,旋即松开手,睁开眼睛,他摊开手掌,望着满是血痕粘糊糊的手掌心,耳朵里充盈着那一声一声锤子落在纪念碑上的回响;萦绕在他脑海里的始终不肯消失的5年前那些零零散散的碎片,满是尖锐的碎片和现在眼里映照着的这堆“断瓦残壁”交叠在一起;与过去的伤痛纠缠不清,这就是他现在拥有的全部,而这一切,早已深入骨髓,无药可治。 陆向宁突然停止脚,转身面向肖鸣予,他的视线落在肖鸣予正在握起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