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鹭岛市局解剖室,景杭默立在解剖台边,失焦的目光甚为骇人。 他一个人站在这,盯着解剖台上被抽干的尸体长达数小时。被蓄意毁坏的面容狰狞扭曲,是对死亡的愤懑与不甘。 这是四天之内,鹭岛范围内发现的第二具干尸。准确地说,是景杭发现的第二起。 可万一,他没发现呢? 是不是在他尚未发现的地方,还有许多同样的干尸,事后被人肆意弃置在大街小巷,随魔化了的黑鸦传说一起,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那谜一般的黑鸦真是幕后元凶吗? 如果不是,这么一来,谁又会是受益者呢? 十楼,白吟风办公室依旧大门紧闭,电话亦是无人接听。现如今妖患重重,这位国安部派来的负责人紧要关头不见人影。反观景杭,连日追寻夜狼无果,还地接二连三卷入其他怪事中。看来,这座“上头”无人管辖的鹭岛,暗中亦是风起云涌,远比想象中要来得复杂。 景杭心头蓦然腾起几分烦躁,他捏着手机,又一次点开了那个同地图相近的应用软件。 绿标记稀稀拉拉地安插在地图里。景杭碾着两指,放大、挪动,挨个查看标记的实时情况。以市局为中心,半径一公里内的几个标记情况良好。再往外,数枚标记一夜之间竟全变成了黄色,像根豆芽菜似的耷拉在屏幕上。 这是标记出了故障的表示。 亦或者,标记本身遭到了人为破坏。 有点意思—— 虽然嘴角噙着笑,景杭咄咄逼人的神色中难掩戾气。他在把玩着飞刀,眸中的光似在游移。待抹光彻底固定,景杭保持着提刀的姿势,对准了尸体的面门。 这一刀下去,被吸干了的尸体会不会刺出血来? 未几,回神了的景杭沉沉地叹气,返身离开解剖室。路过重案组门口,一记如惊鸿般娇小的身影猝然蹿出,同其撞了个满怀。 “啧,痛痛……怎么又是你?!” 顾晓冉昂头瞪着“走路不长眼”的景杭,忽见对方先是板着一张冷漠的黑脸,旋即收好手机,一秒切换成往日大大咧咧的洒脱:“哎,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锅。” 顾晓冉打鼻孔哼出一口气,腹诽着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么早来市局做什么?”顾晓冉瞥了眼表盘上六点刚过的时针道。 “噢没啥,就是失眠睡不着,没事干,过来转转。”景杭敏锐的目光一眼便见小姑娘眼皮下方的细纹和黑眼圈,“昨晚在这加班没回家吗?” “这都被你看出来来了——啊——哈……”顾晓冉呵欠连天,“没办法,那些家伙不招,我们也得陪着一起耗。得亏昨晚坦白了几个,要不然我就溜不了了。” 景杭:“嗯?溜去哪?” 顾晓冉:“溜去医院接我那倒霉又断腿的干弟弟啊,今早刚好他出院。趁着还没上班,先给他送一副轮椅过去。不说了,我先走了啊——” 景杭望着顾晓冉吭哧吭哧跑远的背影,眸光一敛,叫住她:“你来得及吗?等会出去就得碰上上班早高峰了。” “应……应该吧。” 顾晓冉边跑边从兜里摸出一串自行车钥匙,其后头,景杭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得,别跑了,在这等我一会,我开车送你过去。” 五分钟后,一辆成色还算新的黑色大奔横在市局楼下。景杭摇下副驾驶座车窗,示意对方可以上车了。 顾晓冉揣着个小包跳上车,系好安全带。看着景杭轻车熟路开出大门,顾晓冉不由得皱眉:“为什么你一个外人也能出入自由?” “因为我有工作证呀。” 说着,景杭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包着皮套的工作证,递给顾晓冉。后者接来,赫然看见证件最下方“国家安全部特别行动处签发”十二个小字,又悻悻地扔了回去。环顾车内一圈,顾晓冉又道:“你的车是哪来的?” “放心,不是偷的。车是我在车行租的,有车出行比较方便些。”景杭笑着避过警察的盘问,“顾警官莫不是要查我的驾照吧?” 顾晓冉:“……” 她还真没想到驾照这茬。 云淡风轻,晨光熹微,大马路上时下无人而显得空荡荡的。景杭只一手握着方向盘,却开得既快又稳,俨然一副老司机做派。车内音响放着舒缓的歌,听得顾晓冉困顿的眼皮直往下沉,脑袋一点,又猛地醒了过来。 “这是真剑?”顾晓冉歪头盯着后座的龙纹长剑道。 “嗯,是真剑。” 顾晓冉眉尾上挑:“很重吗?为什么那天几个人都抬不起你的剑匣,你一只胳膊就能捞着走,就和没事一样的。” 景杭唇角微勾,故意用贱兮兮的口吻道:“因为这是我的剑呀。” “……”顾晓冉扭头翻了个白眼,“剑有名字吗?” “嗯,有。” “叫什么?” “却云。” “却云?”顾晓冉喃喃着“却云”二字,眼底压着不以察觉的流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多么美好却又怆然的话语。 顾晓冉的心像是被一发戳中最深处,在迎面而来的晨光中。她侧首望着景杭俊美坚毅的侧脸。细碎的黑色短发因朝阳而镀上疏浅的金光,忽隐忽现,若即若离。那份气定神闲的从容和安逸,竟是让她想起某位故人,一时间有些出神。 “嗯?”景杭瞥过正恍惚的顾晓冉,“怎么了吗?” “噢,没有……”顾晓冉和拔萝卜似的伸懒腰,寻思着对方指间简朴的银色指环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话音刚落,景杭温润的嘴角倏然一抿,停顿半晌,方道:“有。” 顾晓冉是个明白人,一眼便知对方在情感上定是受了些挫折,故笑道:“她不喜欢你?” 景杭摇头:“不是。” 顾晓冉又道:“你们分手了?”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景杭不吭声了。 他几乎把全部的力气发泄在了油门上。沉默良久,眼看着车里的气氛尴尬至极点,景杭苦笑着摇头,眼中尽是说不出的黯然。 “我……把她弄丢了。” 南城医院,等待出院通知的林放横在病床上摆大字,奈何心情不佳,浑身犹如散架般无力可施。 一晚上不见人影的二狗这时候又蹿了出来,和哈巴狗似的趴床边,被林放一脚无情地踹开,故怒而咆哮:“你干嘛?!” 林放:“你别离我那么近!我怕你忍不住突然伸舌头舔我!” 二狗闻声,昂首扭头,嗤之以鼻:“扯淡,你狗爷我是这种人么?!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皮糙肉厚,有什么好舔的?” 林放转头甩来一个鄙夷的眼神,朝着二狗默默竖起一根小指。 由于记忆不再受到限制和封印,这几天所发生的诸多意外,全如石雕一般,用凿子一点一点镌刻在林放脑中—— 他记起来了,什么都记起来了。 比如,他的老板不仅是令全鹭岛闻风丧胆的黑鸦,还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降妖师;再比如,与他同吃同喝同住四年的舍友真是条狗,而不是平时“二狗”叫多了,一语成谶。 至于林放自己,则是个三度消除记忆未果的倒霉蛋。莫名其妙招惹到了妖狐,也不知小命还能保多久。 昨晚在太平间,林放实在被吓得够呛。看见干尸的瞬间,身体里仿佛有座活火山,在地壳运动的作用下,蓄能、喷涌,最终成功喷发,吐了老板一身。 轩漓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一边面无表情看林放吐得死去活来,一边无动于衷地脱了限定款巴宝莉大衣,随手扔了,淡淡道:“你认得她吗?” “认、认——呕……” 林放吐得连胆汁都来凑热闹,满嘴苦味。非得等吐不出来了,瘫软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她……她是昨天早上来……来送药的护士……” “那就是了。给你送药的护士不是人,而是妖狐披着人皮变的。” “……”林放倏然一怔,斜踞着呆呆道,“那……那边的呢?” “这边这位是本尊。”轩漓伸手探了探死者脖颈上的牙洞,神情肃然,“被妖狐吸干了精血,再冒名顶替成她的模样。” 林放听得浑身汗毛倒竖:“可是……妖狐为什么要找我麻烦?” 轩漓半倚在冷冻库上,似乎并不介意同尸体们一壁之隔近距离接触:“想多了,妖狐并不是来找你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妖狐是冲你隔壁床姓周的小子来的,只不过恰好被你踩狗屎运碰上罢了。还有,你准备坐地上吐到什么时候?” 吐得神志恍惚的林放:“……” 回想起昨夜惊魂,林放仰在床上有气无力道:“二狗,我有点慌。”。 “慌什么?我又不会对你怎样。” “不是这个。”林放拿手肘搁额头上,闭眼喃喃,“我怕我知道的太多,会被灭口……” “唔,我倒觉得不会。”二狗挠了挠头,“怎么说呢?女魔头凶归凶,其实心肠还是……不坏的。再说了,是在不行,你还有我呢,对吧?啊哈哈哈……”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氛颇为尴尬。正在这时,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踩着高跟,像阵风似的蹬蹬蹬飘来,一把拽开格挡用的绿布帘,笑吟吟道:“想我了吗,放儿?” 林放下意识半挡住阳光:“欸?小姑?” 这位被林放唤作小姑的医生姓林名念瑶,正是林放父亲如假包换的亲妹妹。 林家人世代行医,从几百年前城南的药堂,一直开到如今的南城医院。悬壶济世一脉相传,谁知到了林放这代,竟改行学了历史,颇有国将不国、后继无人的衰颓感。 虽说林念瑶已步入中年,看起来却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未施粉黛的脸吹弹可破,连年轻小姑娘见了都自叹不如。一抹长发拿簪子挽着,优雅大方,举手投足皆透着股大家闺秀的范。以至于林放时常怀疑,自家的秃头老爹和小姑真是出自同一个娘胎吗? “之前观察了两天,没有什么大碍,等会你就能出院了呢。怎么样,呆医院的日子不好受吧?” 林念瑶双手揣白大褂口袋,冲林放和善一笑,后者亦是嘿嘿干笑两声:“的确……噢对了!小姑,关于我住院的事,拜托你务必和我爸保密啦……” “医生?医生!” 林放话还没说完,大惊小怪的周家人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忙逮了问东问西。林念瑶摆了摆手,示意她已意会,让林放先行一步,不必等她。 不多时,办妥一切出院手续的林放站在南城医院门口,准备拦车。 有言道一日之计在于晨,七点半不到,南城医院门前的路犹如一截截蚯蚓,群龙无首,堵得水泄不通。无数小车大车七扭八斜地横着,聒噪的喇叭声和叫骂声一道,不绝于耳。 林放皱了皱眉,拽着二狗道了声:“我们去外面打车吧。”谁知刚绕过几辆牛气哄哄的SUV,二狗就像是被十万伏特劈过般,倏然跳起,指着不远处结结巴巴:“放……放!快、快看!!” “……哈?” 顺着二狗所指处遥遥望去,一辆黑色宾利正停在路沿上,十分之霸道地占去半截右车道。车门边还歪着个不专业的车模,一身机车皮衣利落飒爽,打腰线以下全是长腿,眼前顶着副□□墨镜,无事周遭异样的目光,冲林放痞里痞气地勾了勾手指头。 若不是性别相反,那阵仗,当真像是出来泡妞的。 无语凝噎的林放头上犹如飘过一串乌鸦,抖着翅膀嘎嘎叫。 不是叫我……不是叫我……林放自欺欺人猫腰正要溜,街对面忽然飘来老烟嗓熟悉的呼唤,指名道姓,清澈响亮: “快过来,林放宝贝儿——” “……” 被当众调戏的林放羞得满面通红,再一看,二狗那叛徒已经跑没影了。其脸上绷着“成何体统”四个大字,连忙横穿过街,灰溜溜地拉开宾利副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 车模游戏结束,轩漓转身拍了拍主驾驶座车顶,冲林放道:“咱们换个位置,你坐这。” 林放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为啥?” “因为我没有看红绿灯的习惯,要是我来开,怕是还没开出这条路,你又得回医院了。” 话还没说完,林放连忙屁滚尿流爬下车,和轩漓换了个座,猛一轰油门麻溜地跑了。 此时此刻,南城医院院楼办公室,巡视完早趟的林念瑶站在窗边。望着黑色宾利消失在拐角处,饱满的红唇不受控制地抽动、上扬,继而咧开月牙似的弧度,笑意凉薄。 叩叩叩三声敲门响,林念瑶眉眼一冷,当即收了笑。她一如往常地拉开房门,趁着门缝尚未全开,一捧殷红色玫瑰硬是闯了进来。 紧接着,一位穿着市局制服的中年男人忽而闪进,二话不说,反手锁上门。 “老、老张?”林念瑶双手掩着口,又惊又喜地望着送花人,“你不是在审案子吗?怎么突然跑这来了?!” “嘘——我想你了,念瑶。” 那言简意赅的表白像是从蜜糖罐子里捞出来似的,甜腻到了骨子里。簌簌花瓣声响,玫瑰应声落地。抑制不住思念之情张队欺身而上,在其肉眼不可见处,罪恶之花正在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