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那个人,还活着。 赵晗情风情万种的眉眼像是彻底死了般,倏然呆滞,空洞,继而颤声喃喃着:“哥……” “别怕,一切只是我的猜测,不要太当回事。” 赵晗秋难得不毒舌地拍了拍她的头,垂眼片刻,道:“我去套他的话,你去里面看看这家店还藏着什么猫腻。” 赵晗情顺从一点头,木讷讷地走了。 赵晗秋掂了掂金疮药,绕出陈列古董的架子,盯着景杭漠然甚至冰冷的面庞,淡淡道:“堂堂八尺男子汉,怎么和个小姑娘一样受气到现在?” “不是人人都像你,搭档死了,还能和无事发生过一样。” 景杭冰冷的话意中透着股悲愤,撕裂的左手搭在膝盖上,白中透红,格外显眼。 赵晗秋嗤了声,把金疮药抛给他:“那你想怎么办?凭你一己之力,和个无头苍蝇一样追着夜狼复仇?” 景杭绷着牙关,用力之大,几乎给人以欲咬碎大牙的错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德性吗?”赵晗秋冷声道,“你就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虚伪、冲动、易怒,完完全全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就连踏入敌人的埋伏圈也全然不觉。当年横扫沪学的双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 “双雄?”景杭嗤声惨笑,“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双雄?不过两死人罢了。” 金疮药在空中划过可有可无的弧度,滚入沙发角落,卡在缝中,同背景融为一体。赵晗秋知其宁可放光血,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救助。他沉沉地叹了口气,摇头,像是在表达对一位病入膏肓之人的惋惜。 “你在鹭岛还有其他认识的人吗?”赵晗秋问。 景杭不答,算是否认了。 赵晗秋觉得自己问了也是白问,还是象征性地问道:“孤军奋战不是个办法。如果没有的话,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合作?” “我拒绝。”景杭不假思索 “你以为我在可怜你?”赵晗秋切了声,“想多了,你这种自作自受的人并不需要可怜。我只是好奇,像这种对抗降妖师级别的结界,为什么偏偏只有你能进来?” 景杭抬起挑衅的眼:“你怀疑这是我干的?” “不,我不是怀疑你。”赵晗秋不动声色地扯慌,“我是怀疑这儿有国安部的内鬼,而对方的目的,恰恰就是你。” 浮生道另一头,赵晗情把置物架翻了个遍,也没翻出什么猫腻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是想亲自把金疮药交给景杭。可他万一不要呢?自己是撒娇还是堆笑?抑或是霸道一些,像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一样,直接抓来对方的手,让其臣服于自己的是石榴裙下…… 一想到这,本就恍神的赵晗情脚下一个踉跄,待其站稳,已经出了浮生道后门,转而踏进一方古朴的院子。 院子正对面,是一间紧闭的房门。 赵晗情披着惺忪的月光,悄然穿过院子。耳朵伏在门上半晌,确认屋里没人,这才大胆地推门而入,顺手按下门边的灯。 咔嚓一声轻响,镇流器发出滋滋电流声。幽黄色灯光缓缓撒落在空荡荡的床上,周遭两排衣柜宛如左右护法,分列在床的两侧。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赵晗情将信将疑地进了屋,四处张望,走至衣柜前,小心翼翼打开了柜门。 吱呀——轴承低哑地叫唤了声,一条条纯白色毛巾叠成小山状,整齐地堆放在衣柜角落。还有大量纱布绷带等止血物,挤在毛巾旁的药箱里。 正好,这些都是景杭能用得到的东西。 欣喜之中的赵晗情连忙搬出药箱,揣了绷带和纱布。余光忽见原本摆药箱的地方,露出一个大小仅容一只手通过的小洞。 犹豫再三,赵晗情还是把手伸进洞里,指尖摸到一枚冰凉的球状物。掏出来一看,竟是用透明容器封缄了的火红色药丸。她那灵动的双眸猝而紧缩,五指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容器,又惊又喜地呢喃道:“万木回春丹……居然是万木回春丹……” 传说中有起死回生之功效,化尽天下无解之毒的万木回春丹! “不……不准动!” 房门外,一个稚嫩的童声干巴巴叫道。赵晗情闻声,抓着万木回春丹霍然站起。她盯着门口不及她腰高的小兔妖,温和的面色瞬间变得阴狠毒辣。挥手间,哂笑着将其扇到了边上。 景杭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说到内鬼,景杭第一个想到、也是唯一想到的便是白局,白吟风。 第一个在鹭岛戳穿他真实身份的人是白吟风,指引他来浮生道的也是白吟风,甚至在黑鸦现身后,消失得一干二净的也是白吟风……对方似乎知晓自己的一切,而自己,却对其一无所知。 好一个国安部特别行动处驻鹭岛片区的负责人。 但景杭还是沉着气,道:“怎么说?” 赵晗秋眼皮微睁:“想交换情报吗?” “你先说,交不交换另当别论。” “行吧,景少爷让我我先说就我先说呗。” 赵晗秋口吻酸溜溜的,唇角在暗中不动声色地微勾:“这三年你始终处于半脱离国安部的状态,所以有些事你可能不太清楚。闽越曾经也和上海、北京一样,由降妖四大家直接管辖,国安部不另行派人进驻。直到三年前,轩家没落,闽越才重新改由国安部派遣负责人。” 景杭神色微暗:“这我知道。” “嗯,知道就好。各地负责人上任后,闽越绝大多数地方相安无事,却在一个地方碰到了刺头,屡战屡败。所以,也只有那个地方不设负责人一职,改由市局直接向国安部实时汇报治安状况和工作进展。” 说罢赵晗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圆张的唇形仿佛隐隐说了两字:鹭岛。 景杭心头一个咯噔:“鹭岛?” “不错,正是鹭岛。怎么?觉得很惊讶吗?” “没,你继续。” 话虽这么说,景杭暗中攥紧五指,看不见的青筋沿着大臂,一路蜿蜒至掌心。 赵晗秋从其微敛的目光中看出一丝异样,倒也不甚深究,漫不经心道:“我之所以会被派来鹭岛,正是因为国安部在市局的工作汇报里发现了人为篡改过的痕迹。经过还原几处改痕,才发现所有被刻意掩藏内容全都指向了一条线索——干尸。” 景杭闻之哂笑:“单凭干尸,又怎能断定就是妖狐所为?” “对啊,单凭两具干尸怎么能下得了定论呢?” 赵晗秋的身体稍向前倾,转而用极其耐人寻味的视线盯着景杭,又倏而站直,正色道:“经过DNA比对,死者生前都在万国夜总会上夜班,说白了就是小姐。尸体颈部有犬科动物的牙痕,经大小筛选,初步可以断定是妖狐无误。至于为何行事谨慎的妖狐会让干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你忘了,这偌大的鹭岛,不仅有妖狐的存在,还有你誓死要追杀到底的夜狼。” 似曾相识的推理逻辑,只是夜狼二字一出,景杭本就不悦的面容更是阴冷了几分。 见对方起了点兴趣,赵晗秋淡淡一笑,点到为止,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空间。 “再和你说件事吧,虽然国安部明面上没有承认,但私底下有这么种说法:鹭岛暗中有一股势力,始终阻挠着国安部进驻。据说掌控这股势力的人便是夜狼和妖狐的幕后主使,有个外号,唤作——黑鸦。” 那一刻,景杭心中如有万丈高的惊澜,于转瞬之间,轰然倾覆。 倘若赵晗秋所说为真,连国安部都插不进脚的地方,又何来白吟风驻鹭岛负责人一说? 阴谋交织,黑暗盘错——在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人,是他可以相信的呢? 而他唯一深信过的人,已经彻底地在传闻之中,死了。 景杭注视着赵晗秋,仿佛在掂量其城府中有多少可信的成分。还没掂出个所以然,后院突然传来孩子的哭闹声,凄厉异常。 莫非是…… 景杭不假思索,冲进院中。但见赵晗情揪着涂涂的耳朵,手中一抹藤条拧得和锥子一般锋利,径直刺向小丫头的脸! 铮——! 电光火石间,龙骨飞刀倏然脱手,毅然格住了藤条尖。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赵晗情不由后退一步松了手。死里逃生的涂涂扭头就朝景杭扑来,紧紧抱住其大腿,嚎啕大哭。 “呜哇——大葛格!!她……她打我……呜呜呜……呜……” “不是的景杭……你听我说!”赵晗情连忙收了脸上的戾色,辩解道,“我刚在屋里找到了万木回春丹,正想给你,这只小兔妖却拦住我——” “你这是偷!偷!!” “胡说——!” 涂涂仗着有大腿可以抱,壮了好几分胆,先前的委屈和痛全然飞得不知所终,冲赵晗情直嚷嚷。气得赵晗情恨不能把她逮来,宰了洗干净做烤全兔。 景杭只觉得自己的裤腿被涂涂攥成一团,揩上了黏糊糊的鼻涕。他看了眼赵晗情递来的万木回春丹,叹了口气,摇头道:“谢谢你的好意,但这东西,我不能要。” 赵晗情堪堪一怔,却还是勉强自己保持着笑意:“景杭,这万木回春丹是可遇不可求的神药,在黑市历来有价难求。只要有了它,你手上的伤就能……” “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要。”景杭顿了顿,“这是别人的保命药。” 说罢,景杭半蹲下身,用右手胳膊捞起涂涂,抱着她穿过后院,同迎面而来的赵晗秋擦肩而过。他的视线始终目视前方,直至踏出浮生道的大门。 后院,赵晗情捧着那颗万木回春丹,神色如纸一般苍白。 “已经失智到连万木回春丹都不肯要了吗?”赵晗秋双手交叠,望着自家宛如丢魂似的妹妹戏谑道,“多大的人了,和一只小妖怪过不去干嘛?” “为什么……?”赵晗情涩声颤抖道,“为什么连你也来……” “你个傻瓜。” 赵晗秋猛地将她拽进怀中,轻抚着妹妹的脑袋,一遍又一遍。在无人能见的地方,赵晗秋讥讽的目光终是软了下来,发狠般的紧闭。再睁眼时,写满了无尽的怆然和悲凉。 夜渐深,月亮亦是越爬越高,高到穿透了浮云和星辰,独坐天边,俯瞰人间的悲欢离合。 景杭抱着涂涂,不知所终地走静谧的华新路上。后者擦干了眼泪和鼻涕,转而扒拉起两条垂下的兔耳来。 “先把耳朵收一收,免得被人看见了。” 经历一晚变故的景杭口吻难得温和,涂涂软乎乎地应了声好,忙把耳朵藏进头发里。 “你平时住在哪?浮生道吗?” “不呀,我只是在这玩的。”涂涂哼哼道。 “你家离这远吗?” “不远不远,我家就在前面拐角,喏——” 涂涂伸出肉嘟嘟的小指头朝前一指,收回来,在景杭白净的面颊上戳了戳,卟哩一声响。 “大葛格,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好人。”涂涂正色道,“娘说了,知道你是妖,还对你好的人,都是好人。” 景杭被无忌的童言逗得噗嗤一笑:“你只看到了我的表象,却不知道我真正的样子。世道险恶,表里不一者比比皆是。单以面上的好或不好下定论,可是会吃大亏的哦。” 听不懂的涂涂:“……?” 也罢,这小兔妖多半心智还没开化。景杭眯了眯眼,任凭小家伙把自己头发当兔窝,揉来捏去,道:“你还遇到像我一样的好人吗?” “有呀,泥姐姐。” “那——你的泥姐姐好在哪呢?” “她很强的,她会把所有欺负我们的人都打跑,还会给我买糊糊糖。只要有泥姐姐在,什么痛痛都飞飞啦。” “是吗?那的确是个好人呢。” 景杭半抬头,望着涂涂忽闪忽闪的兔眼,酝酿许久,方道:“其实,大哥哥也认识一个漓姐姐。” “欸——?”涂涂把尾音拉得老长,“她在哪呢?” “我……不知道。” 景杭秉着呼吸,胸口处仿佛有一股呼之欲出的力量,压迫着他的神经,直捣灵魂深处,辗转反侧。 “所有人都说她死了,但我相信她还活着……只要没见着尸体……就一定、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