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四周一片死寂,大屏幕黑得仅剩一缕雪花条纹,勉强闪烁几下,消失了。 赵承规扬起眼尾,哂笑之:“这算是威胁吗?” 无人应答,亦无人附和。包括被指名的青龙和朱雀氏传人在内,所有人皆沉着一张世界末日的冷峻脸。末了,成日升面朝车门,向着身后一票人道:“小轩和小景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簌簌几声响,如雪落梨花飘。景杭紧挨着轩漓,等没事的人都走光了,冲成日升道:“您真打算把我俩送出去?” 半昂首的成日升转身带上门,望着两小年轻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至少在行动前,总得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吧。” 这位沪学校长出身的二局一把手,此刻正用慈祥且和善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曾经的学生,就像当年站在讲坛上,俯瞰着他们一样。 迎着那目光,轩漓淡淡道:“成校长,在您看来,您的学生和弃子相比,有何不同?” “和弃子相比吗?”成日升微微睁眼,很快又垂下眸子,“弃与不弃,并非人心使然,而是情非得已。至少,我不会让我的学生成为弃子,轩澄不是,你——也不会是。” 那是一个在外人听来云里雾里的答案,偏偏能让轩漓轻然一哂,偎进景杭的臂弯,吐出一口如释重负的气。 “去吗?双雄们。”成日升问道。 “就算穷奇没有指明让我们去,我们也会去的。”轩漓抬头看了景杭一眼,得来对方一记笃定的答复,“人车是在我们面前被带走的,理应由我们追回来。” 成日升点头道了声好:“需要给你们指派什么人手吗?” 轩漓则摇头:“不用太多,只要两个人,同时还需要这两人手中所有命令和调配的权限。” “哪两个?”成日升问。 “季尧和温玲,赋予温玲能够绕开赵承规直接行动的权力,以及特别行动组特殊时期行事的豁免权。” “还有吗?” “没,就这些。” 成日升也是个爽快人,言简意赅几条要求,一通电话打包吩咐到位。不忘一路挥手,站着目送两人离开宰舟渐行渐远,顺带送给景杭“记得多向你媳妇学学哦”的欣慰表情。 景杭:“……” 出门左拐十来米,温玲猛地从车与车之间的缝隙中蹦出来,截住正晃荡的两口子,再一拖二、二拖三地拐进角落里。 她自然而然地搂着漓妹妹的手往胸口一摁:“刚成老爷子和你们说了些什么?” 轩漓迎合着温玲香软弹滑的酥胸挪了挪手,看得景杭两眼抱有敌意地瞪大,生怕心肝儿被野姑娘拐跑了:“没说什么,就问我们要不要人。” “那你们要了吗?” “就要了你们俩。” 除了温玲,俩字另一半指代的是独自站在一旁的季尧。听过了和成日升交涉出的成果,温玲哀怨地“哇——”一声叫唤,手动揉着秀发一阵炸毛。 “二位爷!我已经很苦逼了好不好?你们是没见过赵承规每天看我的眼神,他妈的和看仇人似的,总觉得我要篡他的位!这下倒好,再给我揽一活,那位被害妄想症患者可不得把我祖坟给掀了啊?!” 趁着温玲炸毛腾出手,景杭忙把小心肝拽到身边来,夹紧了:“你就那么怕姓赵的?”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俩那么牛逼,先往许益美脸上甩她孙女的遗照,回头再怼赵承规?” “我连赵晗秋都敢往死里揍,还怕他老子不成?” 温玲闻声竖起一根大拇指,意思是牛批——被夹住脱不了身的轩漓招手叫来季尧,环顾四周无人,低声道:“特别行动组是不是有针对上古大妖出现的应急措施?” 季尧板着西装套外套的身子:“有,但没有实战经验。” “经验无所谓。”轩漓又问,“整个措施实施起来具体需要多少人?” “分AB组,一组各十二人,一共二十四人。” “特别行动组有在国安部登记在案的搭档有多少对?” “最多只有十一队。”季尧不假思索,“还差一对,有需要的话我和温玲可以再凑一对。” “不必,你们负责留在地上,换我和景杭下去。不到万不得已,别进来。” 季组长同轩小姐的对话内容正以光速推进,听得温玲不由得蹙起眉,脑中一根筋还没转过弯,轩漓便转而问她:“我想在年赛专用信号通道上再拉两条隐秘的讯道,能做到吗?” “拉一条问题不大,拉两条有点困难。”温玲叉腰挺胸,白皙的大长腿在烈日下灼灼反光,“怎么了,你们信不过陈镇?” “何止是陈镇?在我看来,全国安部就没几个能信的人。” 说来也是,自己的上司都要给饕餮喂肚子了,陈镇所表现出的镇定着实让人心存疑问。 很显然,在一群信不过的老油条里,能被之选中且围在车旁的三人有幸得到了轩小姐的信赖。为首的景杭更是欣慰地摇起了尾巴,犹如一只温顺的大金毛,而他亲热的对象则是忽远忽粘人、时不时还亮出超凶爪子的小奶猫。 大金毛一掌按住翻腾的奶猫,道:“国安部依然有内鬼。” 那个“依然”用得极秒,说明内鬼自始至终都盘踞在国安部深处阴魂不散,过去有,现在有,将来或许也会有——且令人深恶痛绝,不诛尽,不罢休。 “这不是明摆着吗?连年赛机密都能轻而易举被敌人掌握,只不过成局明面上没说罢了。”温玲扶住大额头,“得趁着这个机会把内鬼找出来。” “会找出来的。”沉默许久的季尧忽然道。 温玲闻声一转头,盯着季尧吐纳山海的明眸,宽眼皮因惊异而压缩到了极致。然而对视不过三秒,温妹子的双颊像是抹了两团辣椒粉,红红火火,香香辣辣。 “走走走,干活去了。”温玲刻意抬起肘子遮挡着脸,奈何动作笨拙,露出微红的馅,“拉好了叫你们啊!等我……叫你们啊!!” 温副组长边嚎边退,忽地把头一扭,和做贼似的鬼鬼祟祟溜了。剩下轩漓和景杭齐齐盯着季尧,一个负责打光,一个负责递话筒,神神秘秘地凑近问道:“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没做什么。”季老干部的回答一如既往不解风情。自讨没趣的八卦小分队收了家伙,秉着一张好走不送的冷漠脸打发走了当事人。 那是临战前最后一段容许他们插科打诨的放松时光。 若是三年前,区区任务似乎还谈不上生死离别。只是现如今,景杭怕了,是真的怕了。 他轻捧起轩漓的脸,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指依次分开,覆在白皙光滑的面颊上不住地摩挲。配合着垂下的眼眸,彼此额头相抵,近在咫尺的气息交缠在一块,似乎起了某种微妙的反应——心跳加速,呼吸炽热,双唇干涩试图靠相互接触才能缓解。 “阿漓……”景杭喘息的音色中带着几分哀求,恨不能将这具让他爱惨了的、失而又复得的身体占为己有,“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我的手,好么?” 轩漓保持着被捧脸的姿势一动不动,亦是垂眼注视着景杭浓黑的睫毛,如扇团般在下眼睑上落了淡淡的阴影,道:“好——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景杭:“嗯?什么事?” “不要过度使用你的力量,哪怕会输,也不要勉强自己动用力量。”轩漓顺势环上那副给足人安全感的后背,“我怕到时候,我……压制不住你。” “……嗯,好。” 说罢,景杭将头抬起几分,继而在轩漓额头上落下一个虔诚的吻。仿佛一枚经过官方认证的戳子,盖了我的章,这辈子就是我的人了。 那枚吻落下没多久,缠绵拥吻的两人很快因故而分开。 一辆亮黑色公务车夹带着滚滚沙尘在不远处停下。车门打开,夏恒生风尘仆仆地走下车,望着四周环抱的群山略略蹙起了眉。 见夏恒生来,两人更是一愣。 夏恒生素来开怀愉悦的脸上隐隐蒙了些愁,却在朝后辈们迎面走来时,若无其事地哟一声,笑道:“怎么样,你们还好吧?听说那只饕餮还挺凶——啧啧,看看我们家小景,这俊脸居然被……” “夏叔……”轩漓艰难地唤了声,如鲠在喉。 “嗳,叔在呢,别怕,啊——” 夏恒生不似在会议堂中追着龟儿夏子期满地跑,而是毫无保留地将长辈应有的稳重与关怀留给这群碰了壁的年轻人们。 要知道,被饕餮连人带车抓走的可是他的亲儿子——至今仍在距离地面数十米的地下,生死未卜。 “夏叔放心。”轩漓深吸一口气,低垂的视线泛着几许凌光,“我会夏子期平带回来的。” 夏恒生因发福难见褶子的脸微怔,旋即像手捏馒头似的勒出几道沟,欣慰地笑了。但很快就从白馒头变成老王八:“哈哈哈傻人有傻福!那瓜娃我倒是不担心他——反而是你们,一定要小心。夏叔可不能让你们二抵一给换进去咯!” 说到底,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好。两别人家的孩子相视一笑,趁着嘴角的笑意还在,轩漓摘下指间象征着轩家家主身份的指环,用手捧着,交给夏恒生。 夏恒生眼中敛着不易察觉的老辣,故作诧异:“嗯?怎么?” “这不是属于我的东西。”笑意渐渐成了自嘲,轩漓强迫自己绷着脸,保持嘴角上扬,“麻烦夏叔事后帮我物归原主吧。” 夏恒生从一句连爸都难以启齿的话中听出了勉强,便点头,接过了指环。摆了摆手,走至公务车旁,拉开车门坐了回去。 目送着不多时就要奔赴战场的年轻人们消失在挡风玻璃前,夏恒生释然一笑,转头问身边人:“不去给你儿子一点鼓励吗?” 景小钰不答,犹如冰山般霜冷的面容不改半分。 “唉,年轻人嘛,遇事总是头脑发热,什么都是感情万岁。”夏恒生伸直了腰,仰在座椅上懒懒道,“可是这样也不错不是吗?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些惊世骇俗的事呢?其实我想说小轩反正迟早都要上你家户口本的,你就别、别……好吧,当我没说。” 夏恒生宛如机关枪成精的话匣子,愣是被景小钰暴雪忽至的眼神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北新桥地铁站正下方的独立空间里,林放和夏子期盯着掌机屏幕,冷汗如瀑布般直冒。 血腥、残暴——明明挨揍的不是自己,林放却觉得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 那可是丁吉昌啊!事务组组长!被金眼猿猴状的水怪碾压得就像虐杀一般,毫无还手之力……如果换做是自己,只怕连拳头都没挨着就嗝屁了吧……? “小夏……”林放两舌瓣直哆嗦,“如、如果我们被发现了……是不是就……” “应应应该吧……?”夏子期干脆进入结巴状态,“我们千千千万万要藏、藏好……否则撑……撑不到救兵来我们就就就……卒。” 林放:“……话说谁会来救我们?” “应该是学姐和景杭哥,学姐来了的话季尧哥也会来,季尧哥来了的话……算了,让我表姐来不如干脆让我卒了算了!” 林放两肩一耸,微张的唇形隐隐道了四个字:贵圈真乱。 夏子期不放心丁吉昌的处境,让小黑在暗处时时跟进。 丁吉昌被两妖架到了暗处,随意往角落一丢。四周整整齐齐排列着破损的座椅,还有十来名随车抓来的降妖师们瑟缩抱团,听候命运的审判。 “其他人在我们上面。”夏子期操控着四只小黑各自一转,分别照遍车厢每一个角落,“还有十一、十二个人,加我们三个在内十五个。敌人的话……不好说,车上看得到的是四个,车外还没统计呢。” “丁组长伤得重吗?”林放凑近屏幕道。 夏子期摇头:“看起来不轻,不过看刚刚的架势,那群人一时半会也不会让他就这么死了。喏,穷奇不是说了吗,只要国安部愿意帮他们救出一位老朋友,我们不就没事了吗?” 林放:“可他也说,如果过了时限,他会撕票的……” 夏子期:“……”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气氛再度陷入近乎诡异的安静中,小黑左兜兜右转转,巧妙地同黑暗融为一体。忽然间,跟着丁吉昌的小黑嘎吱一顿,嗖地抬头,竟是沿着丁吉昌的裤边爬进裤袋里去了! “你干嘛……”林放来不及拦住他。 “嘘——”屏幕上的画面倏然一黑,夏子期将掌机扬声器贴近而朵,细听着滋滋电流声,道,“丁组长口袋里有个信号发射器,小黑感应到了!” 林放蹙眉:“信号发射器……?可你说这儿是独立空间,屏蔽信号的啊?” “普通信号会被屏蔽,可是国安部自己的信号就未必了呀!更何况是丁组长身上带的信号发射器,我估摸着应该是年赛用的,那玩意可厉害了!上天入地,随时随地都有信号!别急哈,待我先试试能不能用。” 说着,夏子期开始拨弄起掌机键盘,努力让小黑攀着信号发射器,伸出两腿,对准发射器上的电源口,轻轻一插—— 滋滋滋!扬声器响起比先前更加强烈的电流声,夏子期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颤抖的右手欲扶眼镜,却几度扶空。随着杂乱无章的电流声趋渐平稳,一阵悠扬婉转的音乐调子重叠着滋滋声隐隐传来。 连上了! 和外头的信号连上了! 狂喜之中的夏子期揩了把涂涂的耳朵,一颗心如小行星撞地球,荡起尘埃无数!其手指反复拨弄着键位,试图连接情报组的信道。 说时迟,那时快。音乐声戛然而止,又一声粗哑难听的咆哮从扬声器传来:“什么东西?!” 林放:“……?!” “糟了!”夏子期手忙脚乱切换着画面,切至第四只小黑的时候,一伙狰狞的小妖正追在小黑后头,穷追猛打,“我只顾着连信号,忘了看其他小黑了!” “我去!怎么办?!” 林放霍然腾起,头顶又猛地挨了一撞,逼仄的行李舱让人直不起身来。天旋地转之中,还不忘叫着:“……跑跑跑!快跑!” “跑不掉!”夏子期带着哭腔,“后头的是鸵鸟!跑不过它!我靠靠靠!小黑往我们这来了!要被发现了!!” “那就自爆!”林放差点没动手,“别告诉我这玩意没有内置自爆程序!” “有!有自爆!可是这自爆是连锁自爆!爆一个其他三个都会跟着爆的!!我们好不容易才连上外头的信号——” “别管信号不信号的了!保命才是关键啊!!” 咣——鸡蛋大的小黑蹬着两跳腿,奔跑在狭隘的过道上。悬空、又落下,犹如一颗孤独的流星,被后来的大掌按住,消失了。 下一秒,行李舱顶盖被打开,鸵鸟妖伸着丑陋的鸟喙,盯着舱下惊恐的人类,慢慢咧开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