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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末,暮春已至,这几日雨水也多了起来,李疏所居住的西北阁楼带着一个小院子,院中多绿植,一树白玉兰含苞欲放,隔了几步的辛夷早已开败了,一夜风雨,落英纷纷,铺路的乱石一直砌到荷香水榭,水榭一头连着廊台,一头牵着十八弯的曲桥,依傍园中青绿湖水。  采花的侍女转来转去,拿了起花剪刀将含露而绽的并蒂齐枝剪下,嫩绿的裙摆时不时扫到路边的吉祥草,惠风和畅,墙角的蒲公英已经知晓它又要去流浪,在众人不经意间悄然离去,随着那一缕清风向着天上流云飘去。  偶有一朵,落在李疏面前的宣纸上,她提笔点墨,忽一晃神,墨珠滴落,这白色葳蕤也消逝不见,只留纸上墨渍缓缓随意肆虐。  这几天,李疏精神时好时坏,不知是不是因为重活一世的缘故,她脑海里那些有关她幼年,尤其是同母亲生活的情景,愈发清晰,她现在甚至可以清楚的记得母亲叫她唱的一首歌谣。  弃落荒坡依旧发,无缘名分胜名花,休言无用低俗贱,宴款高朋色味佳。  飘似羽,逸如纱,秋来飞絮赴天涯,献身喜作医人药,无意芳名遍万家。  母亲用的是长安城的老调子,第一次听到这首歌谣时,是母亲带她去祭奠外祖父,埋骨之地没有奢华的贵府建筑,黄土路上,马车扬起尘土,母亲抱她下车,走到远远的高坡上,将一众仆从甩在身后。洁白柔荑摘下一朵蒲公英,母亲笑盈盈道:“小满张嘴,啊~”  年幼的李疏好奇地看着母亲,张开小口,母亲一下就把蒲公英塞到她嘴里,她一时不防,慌乱的把蒲公英吐出来,才发现已经吃下去了,使劲儿咳嗽也吐不出来,李疏撇了嘴就开始哭,母亲在一旁笑弯了眉眼,面颊上的梅花钿子灿灿的闪着光芒。  她出生那天是四月初七,小满,大雨,母亲温软声音轻轻哄着她,叫她“小满”,她长大后,除了亲近之人还时常唤她作“小满”,已经没有人再这样叫她了。待她当了皇后,母仪天下,天下已经找不到会哼那样调子的人,也没有人唤她作小满,更没有人让她尝一尝蒲公英是不是有甜味。  李疏搁笔,斜倚在窗边的元螺细竹贵妃榻上,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这时春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每逢这种阴雨天,李疏脚上的骨头就开始痛,就像是一种毒液闻到发潮的味道,随着血液辗转全身,锥心刺骨,脸上的疤痕这时也找到了同伴,扭曲如一条丑恶的大虫,恨不得把这皮囊撕碎。  前世的记忆和今生迷惘的命运交叠,李疏在想如果她这一世去复仇呢?她能利用重生来杀死她的仇人吗?如果重生的不止她一个呢?如果这只是命运同她开的玩笑呢,其实结局早就写好,许是她作孽太多,所以以此惩罚她再死一次呢?  李疏只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心下烦躁,想喝口茶去去火,抬眼才发现屋中竟无一人,她随手就把身边的花瓶扔到地上。  正要进屋的青萦听到声响,连忙跑过来,见李疏一个人躺在贵妃榻上,闭目皱眉,地上一个蓝釉白瓷花瓶已经碎了,水渍撒了满地,插瓶的花骨朵儿也七零八落,看样子郡主大概是生气了,她刚要请罪,就听到李疏说道:  “茶。”  青萦赶忙沏了茶来。  李疏饮过茶,又躺下,还是皱着眉头,青萦唤了人进屋收拾,门外却听到请安声。外间侍女通传了来人,是王家三房的小姐,家中行四,王芷。  青萦轻轻唤了声郡主,李疏知道有人来了,便坐起来,青萦拿了件玉色倩云素绸的长褙子给她披上,用玉篦子梳理了头发,未施粉黛,病容难掩,青萦拿了玉容膏匀面,李疏却懒得抹,反正抹了也遮不住疤痕,也不是见什么外人。  算算上一世,李疏大概有十多年没有见过王芷,李疏刚到王家时,年幼怕见生人,除了姨母和弟弟和谁都不讲话,再加上病恹恹的,又坡脚,王家里的小孩基本都不和她来往。  只一个王泽大概是本着尊老爱幼的原则,倒是时常来看望她。有一年除夕夜,小孩儿们都聚在一起,成三成五的玩耍,连她弟弟都不知道跑到哪去和别的小孩打闹了,留她一个呆坐在长廊里,她让青萦去请了好几个人都没人愿意同她玩耍。结果,她一边哭一边坡着脚跑去和姨母告状,抓着姨母的手,指着院子里几个小孩儿,道:“他,他,他还有她,他们都不理我,都不愿意和我玩!”最后害的大家除夕夜都没能好好玩耍,陪着乐平长公主及一众的长辈在堂屋里守岁一夜。  自那以后,其他人更是讨厌她了,却只有王芷成了她的闺中好友。  思及此,李疏自嘲的勾勾嘴角,小时候纵使没有父母娇惯,她也让姨母养了个骄纵性子。王芷比她大两岁,及笄后家里人并没有着急为她挑选夫家,最后却不得不为了她匆匆嫁人。  绣帘挑起,进来一个削肩细腰,身材略高姑娘,她身着素锦抹胸,外罩石青色底绣白栀子窄衫,曳地长裙翻着几朵卷云边,一头乌丝绾作高髻,只用一条藕色发带系着蝴蝶结,并零星点缀几颗珍珠,侧首粲然一笑,洁白的脖颈映在她细细的珍珠流苏耳环上,和着衣香鬓影,幢幢绰绰,李疏真真觉得与她恍隔了两世。  “郡主安好。”王芷福身给李疏请安。  李疏下榻,拉她进了小室,坐在湘竹榻上,又让青萦拿了时令果子,摆了各样蜜饯,重沏了茶水放在梨木天然几上,才放她出去。  “适才听到屋里声响,还以为你发了多大脾气,连花瓶都摔了,这会儿又冲我笑眯眯的,看的我心慌。”  李疏满不在意的笑道:“你还不知道我,脾气一时起来了,这不见你来了,我才高兴呗。”  王芷点点她的额头,嗔怪道:“你贯会说些好听话哄我。”  她眉眼具是笑意,李疏却想到就在今年燥热的六月天,她出阁前回眸看她那一眼怨恨。  说来这件事的确是李疏的错,既是因为她是郡主,引出了这桩孽缘,也是因为她是郡主,所以,这红线没有绑到她的手上。  端午佳节,府中宴会,醉酒的孙家公子孙宁闯进了李疏暂作休息的厢房,乐平长公主带人来的时候,孙宁已经很主动的把自己脱了□□,对挡在李疏身前的青萦和杏杳拳打脚踢,长公主当场就让婆子打晕了孙宁,拖了出去,这事儿闹得满府皆知,只得终止宴会,长公主怕的就是牵连李疏,当晚就雷厉风行的把当事的婆子丫头杖毙了,亏得李疏求情才没把青萦和杏杳打死。  李疏自己个也气得两眼发昏,叫喊着要活剐了孙宁,最后当然没让李疏实现她的酷刑,为了两家声誉,王家推了一个女儿匆匆出阁,这就是王芷的姻缘。  等李疏做了皇后,当了太后,看透了后宫、后宅的阴私腌臜,才明白过来,当年的一桩丑闻必定是有人作祟,不然,凭孙宁家一个外放的五品官怎么有这个胆子去轻薄她!  王芷见李疏微微出神,轻轻叫她:“郡主,在想什么呢?”  李疏呷了一口茶,道:“在想昨晚的梦。”  “那郡主梦见什么了?”  “当然是俊俏公子哥,卫阶那般风流人物。”李疏打趣道。  “你又胡说!我不同你讲话了,回去了。”说罢,王芷就要走,李疏笑呵呵的拉她坐下来,叹气道:“和你说正经的,我昨夜入梦与众人同游华胥国,从生至死,经历一场人世悲欢,梦中惊醒,才觉痛入骨髓,情之至,便分辨不清眼前之境是真是幻,是今生还是来世?”  李疏语气一点一点嘶哑起来,说完,眼中泛起雾蒙蒙的水汽,她仰头深吸了几口气,又冲王芷憨憨笑了两声。  王芷没见过她这般伤感模样,一时间手足无措,素手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慰她,突然又想起来什么,杏眼瞪着李疏,一手从木几下的暗格里抽出几本书来。  “哈,郡主你又胡诌,我看看你到底又乱看了什么书!”  王芷拿出的几本书,皆是书页泛黄的古旧书,还有些墨水积年的臭味,扉页上模糊还能认得是《稽神录》、《庶几言》、《兰若书斋夜语》,皆是记录妖鬼怪异之事的文章。  李疏看她翻出的书本,倒在一旁哈哈大笑,道:“罢了,罢了,输给你了,待你出阁,我可得先告诉姐夫得把私房钱藏得远远的,免得被你找到!”  王芷被她这几句调侃,闹的个大红脸,道:“你还未及笄,整天都想什么!都怪阿泽哥把你带坏了,成天给你淘这些不着调的书,你小心我告诉大伯母。”  “你去啊,我不拦着,大不了等姨母过来之前,我把书一股脑都扔出去,然后再捡回来呗。”  王芷气呼呼,又促狭道:“你别以为你藏住书架上的那本《岭南图志》。”她说完,还带有小胜利的看着李疏。  李疏没想到她连这本都知道,那本最厚的《岭南图志》是她和阿泽表哥通力完成的著作,前几十页都是岭南风物图,画着花草树木,标注用法、分布,中间穿插着都是一些怪力乱神的民间故事,她和阿泽表哥收集了几年才集成的,阿泽还说等他长大了他还要让书社给他印成书籍,整本出售,然后大赚一笔,所谓的发财大计啊。  李疏揶揄道:“没想到表姐也偷看过了啊!”李疏抿着嘴笑,又装出一副失望的样子,“那我得等阿泽表哥回来,和他商量一下,给表姐一份封口费啊!”  “哼!谁贪图你俩的钱财!小不正经!”  李疏躺在榻上,花团锦簇的锦缎十分柔软,她陷在其中,单手覆住眼睛,突然道:“表姐,你母亲待你好吗?”  王芷不解她,别扭道:“好。”  “我母亲待我特别好……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知道我很想她……”李疏梦呓般,喃喃自语,一滴清泪顺着脸颊藏入发丝。  “郡主一片赤诚孝心,长公主在天之灵必能感应到。”王芷如是安慰她。  王芷亲母早逝,李疏大概想着二人有着相同际遇,故有此一问。  其实世间大多大悲之情,各有不幸,倾听者未必都能感同身受,即便有着彼此相似的经历,也早已心中建起一堵高高城墙,离火焚尽,却未能等来春风吹又生。  李疏眼中闪着泪,笑着对王芷道:“我想回长安了。”  “你怎么想回去了,你明知道那个刘家不是……”王芷欲言又止,思索半天,接着道:“大伯母未必肯让你回去。”  李疏像是没听到似的,道:“有机会你真应该到长安城看看。”  王芷轻叹道:“起码得等阿泽哥回来,你见他一面再走。”  “当然啦!”  王芷有些担忧看着她,见她疲惫模样,不愿再劳累她,嘱咐她几句便离开了。  青萦进来收拾整理,李疏卷了被子,吩咐青萦不用传午饭,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