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很多次梦到过那片沼泽地,熟悉到她甚至都知道沼泽地旁那道河水奔腾的声音。 她记得一个女人转身前的眼泪,那泪滴在她的脸上,淌进她的心里。每次梦到那个场景,团团就知道接下来的故事走向。 起初她看到那墨墨黑的沼泽地便心生恐惧,仿佛污泥都掩住了她的口鼻,污泥底下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将她也带到里面去似的。 梦境来得如此真实,她醒来时甚至觉得自己浑身肌肉都因梦中过于用力,紧张到僵硬了。多梦几次后,便知道那只是一个噩梦,可是她怎么样也走不出去,甚至白日也还能清楚的回忆起每一个细节,对于只存在梦中的那抹女子的影子也有几分好奇—— 那个女子是谁,她的亲生娘亲吗?现在那个女子又在哪里?为什么那么努力想留女婴一命,却还是将孩子扔了? 打从她渐渐开始记事,也渐渐想要探一下这个梦境的边缘在哪里。可是她哪怕在梦里,也无法自由地行走,她的视野所及,永远都像是被人抱着的似的。哪怕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儿,心思却足够缜密敏感,梦中有直觉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女婴。 而那片沼泽,对于一个襁褓中被抛弃的的女婴而言,既黑暗可怖又代表着死亡,它能够轻而易举的吞噬掉一个女婴的生命,而且不留下丝毫痕迹。更要命的是如果……那些人知道当年被扔下的女婴如今叫做顾团团,尚且活在人世,又会怎样? 顾团团尽管年纪尚小,却对危险的事情有着天然的灵敏度。 她害怕黑暗,害怕沼泽,也害怕河水。 不必百骨和顾怀远的叮嘱,她也从不去那些地方,百骨抱着香香软软、乖乖巧巧的女儿很是喜悦。 山下多少小孩子不听大人话,她也是略有耳闻的。不说别的,夏日孩子们贪凉偷摸着下河游泳,淹死的都有好几个,女儿不爱靠近水,倒是省了家里人不少心。 红秀斋仍旧是一日上三个时辰的课,先来晨读一刻钟,再习字一个时辰,午后百骨会教女学生们描花和女工。 这世上百骨敢说自己画人像第二没人敢称自己第一,若是以画技傍身混饭吃也能混成一代名家。待女学生们都下学之后,百骨再带着团团跟着《本草纲目》识别草木,打算等团团略通医术后再带她练功修行,授她画皮之术——白骨精的家传绝学是与人画皮,没人敢有异议吧? 商一潇夜里时常偷溜出去,自然不知道顾团团已不是第一次做那样的梦。 它也只是一个尚未化形的幼年九尾狐,白日里无所事事,时常去东厢耳房听百骨讲课,夜里就略晚一步到顾怀远旁边练功。一日他发现自己修行之处土像是被翻动过,好奇地看了一眼顾怀远。顾怀远正在修行的要紧关头,想来也不会分神注意到一旁的细微动静。商一潇眼角余光乜斜了一眼顾怀远后,伸出白爪子在土上薅了两下。 顾怀远藏东西的技术不行,埋得很浅,好在脑子不算白长,还用白布将功法与灵丹裹了几层,勉强算是有个包袱的样子。商一潇将包袱叼出来,看到内功心法和灵丹,又看了看养父,还算识相,知道送他东西。勉强冲养父摇了摇尾巴,尽管顾怀远也不知道。毕竟他已跟着养父修行了数月,一是以来都是小心谨慎,时间长了他觉得兴许养父是没将小精怪放在心上,也就胆子大了起来,简直算得上无法无天。 然而顾怀远岂是真不知道?修炼了五百年,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也万万瞒不过他的。 是以,商一潇挖坑的动静就已将顾怀远从修行的玄妙之境中唤醒,而本人却丝毫不知道养父已开了天眼看了他好久好久。 商一潇对养父摇了摇尾巴,权当道谢了,叼着包裹正要转身准备离去。 不提防被人拎住尾巴倒提了起来。 商一潇:??? 与养父来了个眼对眼。 不着四六的养父将他拎起来就笑:“我道是这后山的草木成精,没想过竟然是家里人!你小子背着我偷偷摸摸的跟着修炼,这都好几个月了也不吱一声,还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个正经普通狐狸……真是个白眼狐狸!” 商一潇:“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顾怀远拎着狐狸往身后一甩,就像个打猎归来的猎人一样扛回家。百骨在百丈之外听到动静,揽衣推枕开门看,顾怀远大步走进来,将赖皮的狐狸往地上一扔,还嫌不够,用脚尖踢了躺在地上装死的白狐狸一下,“起来了,真没想到我会被你小子给装模作样在眼皮底下偷师!你好好说自己已有灵智,难道为父会不教你内功心法?” 商一潇被养父踢了一脚,索性装作被踢晕了,来了场碰瓷。 顾怀远笑骂了他一句不成器,拉着百骨就进了里间。百骨看得出他心情甚好,今夜竟是连修炼都不继续了,拎着狐狸崽子回来跟她报喜。 次日天刚蒙蒙亮,顾怀远又一阵风似的将商一潇拎起来去练他赠与的内功心法。顾怀远闯进门时,商一潇还迷迷瞪瞪着一双狐狸眼,还没等他看清楚进门来的是谁就被揪着脖颈处的皮子,提了起来。 ——多么熟悉的凌云驾雾的感觉啊,是养父没得跑了。 就这样,商一潇踏上了随父修行的不归路。 尽管商一潇还是个不会化形的多尾狐狸,但他时常仗着自己有着狐族天赋可以藏起尾巴叫凡人看不见,就时常趁养父养母不留神,胆大妄为地偷溜出去。 实则他那点秘术,在修行之人眼里就如同夜里的乞丐穿着破洞衫还想藏起夜明珠一般。 顾怀远觉得男孩皮实,胆子大点也能更好的保护家人,倒是没太为他偷溜下山的行为苛责他。反而为他将尾巴藏了起来,别吓到凡人就行。 毕竟,不是哪个凡人都像顾团团一样虎胆包天的…… 商一潇尚未结出妖丹,不能化成.人形。为尽快教这小子筑基,顾怀远也未教他什么功法,只令他专一修心。结果是商一潇进步飞快,不愧为最受上天眷顾的狐族。 说来顾怀远一家人倒也心大,竟不怕有人为了商一潇那一身上好的狐狸毛皮偷猎走自家孩子。有修行的狐狸连毛皮都比别的狐狸来得更油光水滑,商一潇根骨奇佳,修行这数月来,毛皮白得简直像是要发光。 不仅容易被猎户盯上,对于魔修、妖修、鬼修而言,更是绝佳的滋补品。 狐族天性聪敏,自有将狐狸气息收起来的妙法。顾怀远炼化了一个能够助筑基期修仙者藏起修为的项圈,系在了商一潇脖子上。若是到了要紧关头,一道法力打进去,那项圈还可以助狐狸隐身。 瞒着养父母那么多秘密,足见商一潇虽然偶尔无赖,但是他心里也十分能藏住事,对于这样的孩子而言,说再多教会也是无用,他们只相信自己,遇到硬骨头,也得是自己撞南墙撞到头破血流才知道厉害。五百年前,顾怀远还是个四海为家的侠客,教他武功的师傅不也是采用放养政策? 尽管把顾怀远教得不那么上不知天高下不知地厚……为心爱之人逆天改命的事也做得出来……但至少现在还全须全尾的好好活着。经的事多了,自然也就知道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死都不能碰的。 山下近来不太平,红秀斋的女学生们上山时都心有余悸似的,一边小声唠唠:“你们听说没呀?” “听说什么?”王昉文文静静地反问道。她手上拎着一个做工精美的粉蓝色绣囊,是村里很少见的绸缎做的。 “就是……村里那个没成亲的怪人老黄啊!”三丫神神秘秘地坏笑着道。 “他不是去了吗?我娘不让我过去看,说是那日他点火热饭时不小心把火星子落到柴里了,不知道怎么的,火一下子窜了老高!”二花背着她娘给她缝的布包,里面装着女红课需要的针线包。 “对啊对啊,他房顶又是一些茅草搭的,火一下子就窜到房顶上去了!”三丫绘声绘色地说道,“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他那茅草屋就塌了,我家周围邻居好多都带着水桶过去要救火,老黄那房子塌了之后火烧得更旺了,人是肯定救不出来了,可是那火大得救火的人也过不去……我家隔得老远,都能看到那边的火势……我爹都说看那火势肯定要烧掉一片房子了——你们也知道的,老黄是个很奇怪的人,他附近的房子都是空着的,那些人有钱了好多都搬家到镇上去了,老宅都上着锁……你们猜怎么着?那些空房子竟完好无损!就只有老黄家烧成了灰烬……” “真是奇怪,为什么独他大晚上的生火热饭出这么大事了呢?”声如黄莺的女孩名字也叫黄英,也不知是她生的时候起了这个名字还是上学前起的,人如其名,听闻这么可怕的故事,她有些瑟瑟发抖。“那日咱们斋休沐,我就跟我娘回外婆家了。回来后我爹叫我别玩火。”说话间她们就到了红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