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早知小僧却非良民。”
雨还在下,雨水滴落在枯井里、滴落在青草尖,滴落在刘绯长长的睫毛上,再和着眼泪咸咸苦苦地流进女子心里。
秦苍想,夕诏真不是什么好玩意啊!姑娘显然用情至深,与红楼那些人截然不同。若是不能将心比心,当初又何必撩拨心弦?不过刘绯下一句话说完,秦苍也如汤了雨水般,瞬间惊醒了。
“我父王……我父王是不是你杀的!”
“不算是。”
“什么叫不算是?夕诏,我父王奉你为座上宾,待你如亲如故,而我更是……更是……你恩将仇报!狼子野心!你混蛋!”
说完,又要打。可鞭子一头被夕诏紧紧攥住,任刘绯怎么扯也不动,不多时公主手掌所握之处已磨出血水,血水流向鞭子,流向此时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绊。
夕诏对刘慎动手,秦苍并不吃惊。可两人能顺利走出这等远,且找来的不是追兵,而是一个遇上负心汉的公主,这让人着实不得解。夕诏定然还做了什么,只是自己不知道。
“厨子的刀,被歹人用来杀人,可要怪罪厨子?”夕诏的语气那么戏谑,让两个女子都不禁寒战,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我却连厨子都不是,我只是告诉大家,炊具应有尽有。公主,这里不止一个厨子。你又扮演了谁呢?”
夕诏背对着秦苍,秦苍看不见他的表情,甚至此时隐隐想,看不见他的表情是好的。雨还在下,僧人的话句句如刃。
“另外,公主也说了,王上对小僧如亲如故。公主可想过是如亲如故还是真亲真故?
“王上可曾告诉过公主自己在征战中重伤被临南救起?又可曾说过他娶了对自己有救名之恩的女子又弃她而去?可曾说过他为了自己的前程派人来临南斩草除根时,却发现被他抛弃的妻子已诞下他的子嗣?你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又或者他告诉过你,自己为何宠爱你生母并赐名为‘嘉’?如此一来,公主不该再唤小僧为法师,该换个更亲切的叫法呢。”
刘绯双眼突然睁大,直直地望着夕诏,甚至忘了将自己脸上的雨水抹掉,像是对他刚才说的话无法理解。秦苍也深深倒吸了一口气:他这话什么意思?他在暗示刘绯,我是刘慎的儿子,是你的亲哥哥。
这时,阵阵马蹄声从远处响起,速度极快,策马与喊杀声也逐渐逼近。
“站住!”
“站住!”
夕诏兀得一用力,将鞭子扔还回去,并不上马,而是转身望着人马来处。刘绯猝不及防,被内力一震,顺着向后侧栽倒过去,摔在泥地里。脸上身上都是泥浆,玲珑的脸上神情呆滞。
静静听,来人十又二,战马战甲。
是来抓我们的吗?
可是夕诏说了,并非自己亲自动手,甚至自己只是下了饵,听者无心何至于此?若是论证据自然可以推得干干净净,可若真是想定罪,送进官府再“屈打成招”不是不可能。秦苍不敢多想,才明白那句“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下来”是这个意思。这人竟早已算到还会有来人!
陆歇银白甲胄,一马当先。铁骑踏过砂砾、溪水,穿过雨帘眼看就要赶上停驻的马车。身下铁血宝马是拼杀疆域的战马,和自己默契无间,此时心下急切,战马也奋力向前。
几年前夕诏和他们就断了联系,他隐隐感觉不妙,却也无法作为:一是自己无法抽身回京调遣势力,二是他承认自己低估了夕诏搅动风云的能力。回京后他一直派陆霆打探夕诏下落,可花海、红楼任何能与少司命扯上关系的地方都不见踪影。夕诏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还有曾经那个孩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呢?是和夕诏一起消失了,还是……总之一切毫无头绪。
旧花海处是一片废墟,可陆歇始终认为那里设有幻术,越是有幻术就越说明那个地方的重要性。于是一直以来悄悄伏兵附近。直到昨夜自己派出探查的人来报,说幻像有变,于是自己就带着亲兵,马不停蹄赶来。也正是如此,他错过了已经封锁了一晚上,今晨才传出的消息:西齐王暴毙宫中。
对面正是那个邪气的和尚!
夕诏不再管雨中失了神的女子,走到马车侧面,车窗被他身躯挡了大半,秦苍看不清明来人,只得放下帘子。
“有人为小僧送行,小僧十分感激。”
“你这妖僧废话少说!”如此张狂暴戾又熟悉的语气。
陆歇伸手,挡住陆霆。
“夕诏,我不是来送你的。秦苍呢?”
秦苍一惊,坐直,竟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不知来人是谁,但至少并非是为弑君而来。雨声愈渐稀疏缠绵,车外的声音能听个七七八八。
“瑞熙王好记性,小僧以为,不论什么,已丢了六年就不要再奢望找回了。”
瑞熙王?秦苍全身都绷紧了:是陆歇!他来找自己?
“好歹是本王的东西,交给别人照管何以不能取回?”
原来我在他眼中只是个“东西”。
“瑞熙王,她在你处是平平无奇,于我夕诏却是唯一的徒儿。我又何以将她让给你?”
“瑞熙王!他是杀我父王的凶手!抓住他!”刘绯用尽全力将自己支撑起来,全身泥污泪水,双腿无力,几乎是爬向两人对话的方向。
陆歇并没有想到公主竟也在此,并不知晓刘绯口中意思。两侧亲兵下马,欲将公主扶起。正要上前,夕诏抢先一步,手中禅杖辗转一挥,溅起一串珠链,直直抵在刘绯颈上。
秦苍心中一紧,为何故意挑起冲突?夕诏是要做什么?雨中对峙,双方面上皆浮上一层寒意。陆歇20岁了,不再是当年依靠少司命谋划战局,一味隐忍的少年,他已经是一个男人了。陆歇并不下马,俯视马车前的两人,对车内动静越发关注,坐骑感受到主人的情绪,低低嘶吼;夕诏白衣绿蓑,手持禅杖,虽是立在低处,可身姿舒展,气势丝毫不逊于驻守沙场、征战过刀山火海的人。一时间,气压极低。
“少司命可是要绑架我西齐皇室中人?”
“不敢。”
“瑞熙王!绯儿绝无半句虚言!就是这个人,他杀了我爹!杀了我爹!现在我哥哥还被刘祯关在牢里!不是我哥哥做的!是他!杀了他!”刘绯一喊,接着一低头,竟然一口咬在夕诏腿上。
夕诏吃痛,一退,陆歇趁机,飞身下马,长剑出鞘,对上夕诏。夕诏手握权杖迎上。不是斗武,陆歇身后十一个亲兵,顷刻间倾巢而出。那是从小长在璃王府训练过硬的死侍,对于普通人以一敌百。可夕诏并非普通人,右手以禅杖为刃,内力为柄,一时间,权杖脱手而出,腾空击出;左手凝雨成冰,以冰为箭,一掌出,暗器绝杀。凌空转身,躬身向后急飞,权杖收回,身前成剑,生生接下陆歇宝剑一个侧劈。咫尺之间,四目相对,兵戎相向磨出花火,一时间竟不相上下。
秦苍掀开帘子一角,一眼便知夕诏只用了极少层功力。然而,双方看似平手,但夕诏显然打得仓促,这很怪异。细一看,夕诏右腿竟然生生缺了一大块肉,血流如注;再往下一看,车下,一女子竟然也正抬着头望着自己!她满脸泥渍、鲜血;满眼的泪,幽怨、吃惊。在看见自己后像是大彻大悟一般,竟然凄然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身旁正是从口中吐出的一大块人肉。
眼见夕诏腿不吃力,一个趔趄,身形摇晃,陆歇的宝剑就直直逼来。
不好!
秦苍破门飞出,问问挡在夕诏身前,新月刀猛然承下陆歇一剑;接着,左手成环,微屈一扬,毒粉扶风而出。
“毒!掩住口鼻!”
众人一手掩面,放慢呼吸,却依旧死死逼近二人。秦苍持刀而击,毫无退缩,身体挡在两人中央。烟雨中,身姿翩然若仙。
陆歇看出来了,是秦苍。可如今,她已经全然不同了。
她不再是个孩子。
心下一恍惚,局势改变了。
突然间,天际飞来四个头戴斗笠、身着黑青木兰袍的僧人,卷入战局。四人对秦苍的毒毫不避讳,竟是以念珠为武器,扫起落叶为刃,一时间与另十二个人缠斗得难舍难分,在秦夕二人面前形成一道坚固的堡垒。
“你怎么样?”秦苍回头问夕诏,按说他即使腿上有小伤,也不应该如此孱弱。
“小心!”夕诏猛一推秦苍,秦苍后退,回头就是一刀。
秦苍已经不是第一次和人作战了,可这一次那么近:刀剑刺入胸怀的感觉竟是这样,又坚硬又柔软,又缓慢却又只是一瞬间。
陆歇的剑划过自己身侧直指夕诏,自己与他的脸不过两三寸,近到可以闻见曾让自己安然入眠的味道,可以看见这深深的眉宇间有一丝不解。
陆歇弯着腰,盯着这眼波流转、映着朝阳的大大眼睛。她在想什么?
尘封已久,卷土重来。
还没等秦苍抬头对上陆歇的目光,就被身后的手臂一把揽入怀里。手中新月从陆歇右胸直直一拔,鲜血瞬间汩汩而出。
夕诏将怀中人向马上一带,疾驰向前。秦苍被夕诏扣在马上,回头望,打斗已然接近尾声。四位僧人并不恋战,飞回山林间;陆雷、陆霆避开攻击,跑上前搀住陆歇。陆歇捂着胸口,眼睛看着秦苍离去的方向,久久不曾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