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过招呼之后也闲聊了几句,无非是说说天气的坏话、抱怨一下夜里的火车鸣笛我们学校不远处就是一条铁轨,不知道是因为附近有弯道还是有隧道,亦或是有行人,总之火车路过这附近时总是要鸣笛,就算是在夜里也一样。只一条光溜溜的铁轨,过来过去的火车数目却相当多,要是对火车鸣笛的声音很敏感的话,倒也确实是一件烦恼的事情。之类的,没什么实质内容,说话的主要是我,老人并不像别的老人那样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这也是奇怪之处,对于别人我一个字儿也不想说,对于这位老爷爷,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说点什么,甚至没话找话的冲动。仿佛在我眼前的老人是某种意义上的感情黑洞,能将我体内我自己也难以驾驭的什么吸取出来似的。至于那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虽然只是聊天气,只是说确实影响我们但我们又确实无能为力的事情,但每每与他说完话回到自己空无一人的屋子里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平静的解脱之感。
我对于我一无所知的老人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这种情愫,在我是绝对理解不了的。因为我是在爸爸妈妈身边长大的,一天也没有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抚养过,我自认为是不善于与老人打交道的,并且认为隔代的代沟比父母子女之间的代沟还要更宽广、更难以跨越。我不懂怎么与老年人交往,那时的我脑袋里也没有“他们也曾经是年轻人”的念头,绝对不会想到我眼前的老者也有他自己的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漫长的人生路。但就是这种一无所知抓住了我,使我成了不像是我的人。这种情况,无论在多少年之后看来,我都觉得是我的“奇遇”的核心问题。
冷静想想其实我那时相当冷静,这绝非任何通俗意义上的情愫,甚至安全感、崇拜之类的不通俗的东西也解释不了。仔细思考之后,我决定将精神某处拉响的警报置之不顾。“就当做他是我的爷爷好了”——我大约是这样自我安慰的。虽然,从实际上来说,我对于我自己的爷爷也没有多么深厚的感情,甚至在他去世时也并没有多少痛彻心扉的悲伤,只觉得一切都是必然的。
后来的事情证明,这位老人的出现,对我来说不但是个“无害”的事情,甚至可以说为我打开了另一扇门。但是,当时,作为刚刚从遍体鳞伤的苦痛之中抽身的我,接纳他是并不容易的。彼时的我那样敏感、那样脆弱,就像稍有响动就会一头扎进草丛遁逃的兔子,也像稍微遇到痛苦就会碎成粉末的瓷娃娃。而老人的身上,就是有那种令我感到不必害怕的力量——这正是我觉得不可思议、不甚合理的地方。
以现在的我来分析,也许因为老人是一个完全与我无关的人,虽然住在同一栋楼里,虽然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但他对我一无所知,我对他也一无所知。我们都不握有能伤害对方的钥匙——在他看来我是个瘦弱的女学生,在我看来他是个颤颤巍巍的老者,唯此而已,除了肉眼所能看到的东西,我们都没有任何的预先贴在对方身上的标签。在人类的社会里呆久了,慢慢就会发现,这种没有标签的人与人的相对是多么难得了。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有过这样的一段经历,对我的整个人生来说都是有长远影响的。而随着年月渐长,能够拥有从标签之中跳脱出来而去就事论事的能力,又是何等难能可贵。
话题从天气脱离而出是老人先开的头,“你是住在五楼吧?”有一天他这样问我。我虽惊讶,还是点了点头。“是502?”他又问,我还是点点头。然后非常突兀地他给我讲了关于501住户的事情。
据当时的我推测,他所讲述的这些,应该也是来源于长年累月的观察,那时的我,起初觉得有点不寒而栗,心想老人脑中也许也有一张关于我的“地图”。但是,随着他的讲述,我的微妙的害怕消失了,取而代之以对这位细心的老人的暗暗佩服。
“501,也就是你的邻居,也是个年轻女孩。我想,她应该是个老师吧,她在这里住了好多年,一开始是像你现在一样的、早出晚归的学生,这么多年,恐怕应该毕业了。”他顿了顿,眼睛看着不远处打着哈欠站起来抖抖身子准备离开的肥硕的三花猫,直到那猫走远了,他的视线又放在了我的满是诧异的脸上。
见我没有说话,他才继续说下去。“她同你一样时不时跟我打个招呼来着,像我这样独坐着的老头儿,每天还是有不少年轻姑娘笑着同我说话呢!好久之前,她还常常和男朋友一起回来来着,那是个个子不算高,身材也瘦弱的年轻小伙儿,戴着眼镜,挺斯文的。他们两个人亲亲热热的,手拉着手的,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又看了看我,顿了一顿才继续说,“不过,我有好长时间没看到她男朋友了,甚至有好几次见她眼睛和脸蛋都浮肿着,怕是分了。”
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叹了口气,等了一会儿,看了看我,又继续说:“是个帅小伙来着,个子是不算高,不过精神十足,中气也十足,说起话来条分缕析、头头是道,总之我是喜欢的,可惜了。”他又停了下来,一口气叹了一半,看见那刚刚走远的三花猫拖着一只大鱼头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回来了,另一半竟自不了了之了。
“你刚搬来时几乎闭门不出,也是因为失恋了吧?”我正不知道该对501女孩的遭遇发表些什么评论,老人忽将话题引回了我的身上。这突然其来的“引火上身”使我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不想多做解释。不过,就算要解释,只怕也需要千言万语,所以我只是轻轻地点点头。
老人似乎很满意,也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现在已经好了吧?”
“大概。”
“活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往后,不短的时间里,他给我讲他自己曾亲身经历过的地震,在两分钟的时间里,身边的一切全都面目全非,到处是声嘶力竭与撕心裂肺,如此种种,令人胆寒。相比之下,我等小儿女的“失恋”小情绪,确实算不得什么。
我对于这些,几乎可以说有免疫力的——道理谁都懂,可是放在自己身上,谁能永远做情绪的主人呢?无非努力把失控的次数减少,破坏力也减小——而且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已经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谅失控也没法搞出什么大名堂了。
但老人是真心想安慰我来着,说得自己嘴角泛起了白沫。还从没见他一次说这么多话呀,为了这般鼓气,难道日日坐在这长椅上组织语言?
感激的心情,我还是有的。没有利益关系时,别人对你好,那就是人性中的善了,谁能拒绝善良呢?
“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芋儿来。”末了,他突然发出了这样的邀请。芋儿?我的脑中立即充满了疑惑。往后听他简单介绍才知道,恐怕是“女儿”的意思。芋儿?女儿?真可爱,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想笑。我太喜欢这个称谓了,请原谅我以后都顽固地用“芋儿”这个词吧。
赴宴——姑且称之为赴宴也无妨——之前,已经掌握了一些信息,譬如老人的住处是202,倒是比我住得方便多了。老人的芋儿,自己做生意的,具体的生意内容我不晓得,只好揣着不晓得上门去。我在脑海中勾勒了女企业家与女个体户两种形象,算是两个脚本,以便见到真人的时候再做选择。换了干净漂亮的衣服,穿上认真擦过的鞋,提上预先买好的水果,颇有些忐忑地去二楼敲门了——就这样,我认识了对我的余生发挥了远超乎我的想象的影响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