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六节 分离(1 / 2)山水别院情理史首页

正如我一直说的,我十分享受与楚红姐姐一家相处的时光,如果可以我当然希望日子就这样保持下去。

生活是这样一件事情,你以为自己每天都在重复着以往的轨迹,可是有一天你环顾四周,就会发现许多东西早已经悄悄地发生变化了。究其原因,生活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像竖着的弹簧,也像上山的盘山公路。

我和楚红姐姐一家的共同生活,也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和平年代大约人人的生活都是如此,惊天动地的大变化是少之又少的。小的变化,则是多到数不过来的。就拿我来说吧,新排练了一个舞蹈,参加了几场演出,发现了一位让我眼前一亮的年轻画家,第一次办展和之后的几次……也不都是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比如相熟的画家要解约,其实是被别家挖走了;比如车子坏在半道上,深更半夜在野外打求救电话……这样的事情也是有的。当时也许气急败坏不能保证不出口伤人啊,但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都不是多么要命的事情。

我对于成年人的生活是这么看的,他们忙忙碌碌,但主要是被看不见的、亦不知实体为何的手推着在走。极少有人能够停下来想想自己的生活,即便想了也几乎没法做出任何改变——谁的生活不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呢?决定生活的内容的,不是你我,而是那朝我们奔涌而来的究竟是“兵”还是“水”啊!

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曾经很不怎么把认识的人——不论是长辈,还是同龄人——看在眼里,等我逐渐成熟了,才知道自己与他们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我也只是芸芸众生中平凡的一个。即便是,我将之视为人生榜样的楚红姐姐,在面对这个问题时,也总是怀着谦卑的心承认自己的平凡与普通。归根到底,就连那些被写在史书上的著名人物、那些树碑立传的成功人士,我想,他们在自己生活中的绝大多数时间,大概也只是个平凡的人。

说这些话,是为了说明清楚一点:在和楚红姐姐以及她的孩子们一起生活的那十年里,我的生活没有停下来,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忙碌的。但是,这些忙碌本身带来的价值,在现在的我回首看来,却是不值一提的。究其原因,不是因为它们作为成就本身不值一提,而是我在其中发挥的主观能动性太少——我像是火车上的乘客,不能决定火车前进的方向和在哪里停靠。当然,我可以选择上哪辆车。但实际上上我已经选定了:我的一只脚踏在艺术团的工作里,另一只脚踩在“他她画廊”的业务中。

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人生最主要的成就,都是在中年创造的。少年时代懵懂无知,光是为了未来走哪条路就要焦虑不已,有些归根结底还不是自己选的。青年时代只顾低头苦干,但多数时候,努力的成果只是投进水面的石子——只能获得片刻的涟漪,而水面并不见明显的上升。中年时代的成就,才是真正地开始收获了。对于少数了不起的人,这收获还能向老年持续。可是大多数人,再往后,就成了药渣子,油渣子……我对人的一生怀有这样一种悲观主义的论调。这种想法的结果,是使我把眼光聚焦在青少年时代——那对于我来说,还是美好的存在。这也是,我的这篇“自传”在青少年时代着墨那么多,而对于往后的生活工作只愿意一笔带过的原因。

和楚红姐姐一家的生活,一开始是四口之家,渐渐地变成了三口之家,然后变成了两口之家。使这个常住人口数目发生变化的,是孩子们的离家去上学。我和楚红姐姐都感到欣慰的是,孩子们直到离开这座城市奔赴远方去上大学之前都一直和我们一起住在家里,而没有要求去住校——这在我们看来,就是我们作为家长还算优秀的铁证了。就算后两年孩子们都上大学去了,放假的日子他们也还是很愿意回来。尤其是妹妹,在电话里常常透露出迫不及待地语气,让我这个“小姨”也很高兴。

孩子们的学校很远,也都是楚红姐姐送他们去报到的——她还是比我要更细心一些,况且孩子们应该也还是有妈妈在身边更安心。我也和楚红姐姐一起去看望过孩子们,在那座我们并不熟悉的城市里两个孩子倒是去了同一座城市玩耍了几天,那也是愉快的回忆。

在孩子们离开家之后,我和楚红姐姐过上了二人世界的生活。两个成年女人的生活,是平静如水的,我总以为这样的状态会一直持续下去。但是,在我三十岁生日之后不久,我的这个想法,宣告破碎了。然而,说服我离开的仍旧是我尊敬爱戴的楚红姐姐。

这段对话是发生在楚红姐姐家里,名义上属于我的那个房间里面的。

在这个房间里生活了近十年之后,这个房间已经俨然成了我的风格外显。我有简洁明快的家具——配套的原木色床、衣柜、桌椅,都是楚红姐姐陪我挑选的,也都是我喜欢的样式。床上用品是最好的,舒服又健康的。衣柜里放着我所有的,不是很多、但质量和款式都足够好、也完全符合我的风格的衣服,每一件都是我的心头所爱,而且全都状态良好——早些年的我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成为经常光顾洗衣店的人,那时的我觉得只要有洗衣机洗衣服就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化妆品护肤品也没有形成一望无际的瓶瓶罐罐之海洋,受楚红姐姐的影响,我后来使用的都是适合我肤质的成套的产品,不再对尝试名目繁多的新鲜玩意儿充满热情。

另外还有几本书摆在书桌的一角,各自夹着书签标示我的阅读进度。几本书同时读,这本读烦了就换一本,如此螺旋上升着我读了不少书,这种方法也是从楚红姐姐那里学来的。一开始我是只爱读故事书的,可是在楚红姐姐的带动下对历史书,尤其是艺术史也有了兴趣。要知道,尤其是在西方,艺术史同哲学是牵扯不清的,而科学又是从哲学中渐渐发展出来的。所以渐渐地,对其它社会科学领域,乃至自然科学领域也不排斥了。

我的房间里没有书柜,只有几本我正在读的书。楚红姐姐家里有一个专门的书房,有占据着两面墙的书——居然不是止水,而是常常有新的书进来,不再看了的书出去,我也是在发现之前看了一半的书不见了之后才发现了这一点的。有一段时间,还对楚红姐姐选择要处理掉的书的原则很感兴趣呢!总之,如果我想看哪本,借来看了,看完再还回去就好了——那感觉就像图书馆,只不过没有必须要还书的期限。

实际上,我确实办了市图书馆的借书证,隔一阵子就开车过去一次,借书还书,也挺有意思的。图书馆时不时举办些讲座什么的,如果有兴趣就去参加。小地方的图书馆活动不算火爆,基本上都是免票入场,甚至不需要预约,就这样还总是坐不满。楚红姐姐也跟我一起去过一两次,大抵反响都不错。总之,我们交换手头有的各种活动的信息不仅仅是图书馆,还包括博物馆和周边的几所高校,然后按照各自的爱好决定各自读的书和参加的活动,我们是两个独立的人格,不存在谁依附于谁的关系。对此,我还是很欣慰的。

因为我始终保持着我自己的独立性我不能否认受到了楚红姐姐的鼓励与支持所以当楚红姐姐提出我应该离开的时候,我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有尊严地离开。

那番对话,正是发生在当年第一次参观“他她画廊”时吸引了我的那幅阳光森林的画作之下。很多年前,为了感谢我对楚教授施以的援手,楚红姐姐将那幅画送给了我。后来它又陪我住进了楚红姐姐家里,也已经在那里挂了将近十年了。

“我一直都很感激你,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心。”一天夜里,她走进了我的房间,手里端着两杯红酒。她用这样一句话,开始了我们的对话。我微笑着看着她,没有说话。像这样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她不是那种从来不表达自己的感情的人——她也鼓励我把自己对他人的谢意表达出来,这也是在那些年里我虽然不怎么回老家却和父母比以往更亲近的重要原因。当然,她也不是那种说出褒奖的话只是为了给对方戴高帽子以便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的人像这样做的人,实在是很多的,在我看来,也是很讨人厌的。当她说感激的时候,那就是真的感激。

“但我时常觉得不安,觉得耽误了你。”这种担忧,她之前也曾向我流露过,因为她的存在我没有自己的婚姻,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两点她却都至少曾经拥有,她总觉得她是非常自私的。我总是告诉她不要担心,我很快乐。还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的事情呢?不快乐可以让人生癌,癌症可是毁掉一个人的生命呀!如果生命没有了,那也就什么都没有了呀!

“当然,我知道你喜欢和我们待在一起,和我们在一起你过得很快乐,这也是令我万分慰藉的事情。你付出得那么多,得到的回报却那么少。”她脸上的笑容,是我永远的阳光,是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来源。

“你给我的,比你认为的,多得多。”我这样回答她。我和她的关系是互惠互利,我得到了我需要的,她也得到了她需要的,我们同时还各有各的独立人格,这难道不是最好的亲密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