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升一面和杨氏寒暄,一面眼角余光又不禁在她这儿轻轻打圈,见她这副沉思模样,侧脸映在火光底下异常娇柔,心中熄灭的思绪忽而蓬蓬勃发。 漫天的大雨不断敲打破庙屋檐,发出咂砸的响落声,这男人心中却一刹那涌现出无尽的遐想。 杨氏见褚升问了这么多,以为他又催着自己上路回府,正叫婆子准备收拾东西走,褚升却在她身边坐下烤起火来。 杨氏没想到其他,看到他浑身都是湿淋淋的雨水,口气上就怪他,“刚才让张妈给你拿个汤婆子烘暖,你非不要,现在觉得冷了不是?”说是这么说,到底心疼的,就把手上的汤婆子塞到他怀里了。 褚升笑着要还,杨氏瞪他一眼。 褚升脸上笑意加深,“听母亲的话,我收下了。” 看到母子二人说话的情景,妙瑜不觉微微一笑。 无意被褚升看见了,就直盯盯地看着她,问道:“你笑什么?” 男人的眼神直勾勾的,毫不藏着探知的欲望,妙瑜觉得他冒昧,别开脸避而不谈。 耳边却响起了妙如笑盈盈的声音,“公子,你是在问我吗?” 她挨在妙瑜身边,也难怪误认为褚升在看自己了。 褚升见她笑容发腻,一时寡然无味,又对妙瑜的冷淡颇有些郁气。他这些年过惯了被人追捧的日子,就如同吃惯大鱼大肉,偶尔吃一回清淡小味,有些人觉得滋味新鲜,有些人却已经吃不惯了,褚升就是后者。他可看不惯妙瑜摆出的冷淡脸色,于是也收起了自己的心思,冷淡地避开了董妙如的问话。 看到他这样儿,董妙如撇嘴,“什么人嘛。” 她说话声儿低低的,破庙本就不大,还不是都被人听见了。 褚升倏地拧起眉头,“你再说一遍。” 他发脾气还好,一旦发起脾气来,脸色阴冷冷的,无形中带着一股煞气,别人还以为他要杀人,董妙如顿时被他这一句喝声吓到了,立马躲到陈氏怀里。 陈氏伸手掩着她,警惕地看向褚升。 “跟一个姑娘家置什么气?”杨氏及时打住。 褚升缓和了下脸色,朝她微微笑道:“母亲教训的是,是我无礼了。”话虽如此,却没有跟董妙如道歉。 看眼下这情形,杨氏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叫婆子和老奴收拾行李。出了庙门,雨势转小,四周全是淅淅沥沥的声响,褚升跨上马儿,眼神忽而一偏,往庙深处瞥去了一眼。 男人目光锐利而精准,以往在诏狱审问犯人就直探人心底,令胆怯的犯案官员两股颤颤,妙瑜没有看过来,却已有察觉,慢慢把脸低了下去。 他稍稍凝视妙瑜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的杏仁眼,眼睫微微垂着,仿佛正盯着脚尖发呆,愈发显得娇憨了。 顾沥骑马上前,“二爷,该走了。” 经他这一句打岔,褚升收起目光。 天还下着滂沱大雨,万事万物落在他心里只有弹指间的功夫,他转回目光,随即挥鞭扬尘而去。 顾沥紧跟他其后,甩鞭而去。 茫茫青天,只落着两道潇潇洒洒的背影。 随后不久雨渐停,妙瑜一行人也上路了。 到家时天已很黑了,董妙如特意最后一个下车,悄悄到杨蛮跟前,语气没了往日的娇羞,尽是恶狠狠的,“今天下午的事,你一个字也不能说出去!” 今天下午她故意撇开两位姐姐,就是想跑去找他,结果最后在溪边见到他正给马儿喂水,便与他纠缠。 她知道杨蛮的性子,话少谨慎,这样的人越是要缠住,慢慢将他的心打透了。 最后她又流几滴眼泪,才让杨蛮折服了,任由她偎在自己的胸膛上说尽相思的话。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她不想喜欢一个心里惦记她姐姐的男人。 杨蛮眉毛都不抬一眼,“奴才对三小姐从来没非分之想。” 这话没错,可听在耳中莫名不舒服,董妙如想发脾气又没道理,在他面前气得跺脚,“你记得就好!”说罢拂袖离去。 杨蛮把马牵回马厩,干完了自己的事也不急着回去,靠在马厩的栏杆上望月遐想,伸手摸出怀中的东西,一样折了半截的木雕,只落了上半身,眉眼轮廓却已刻得清楚。 他用指腹摩挲了下木雕的脸部,忽而紧紧握在手心里。 月光还有一点儿淡淡的光影,照见男人一直轻轻抿着的嘴唇微弯着,唇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映在黑茫茫的夜色中,显得不那么分明了。 回屋后,妙瑜先泡了一个热水澡。 经过一整天的车程奔波,睡意压上眉梢,半梦半醒间又做起前尘的梦。 “高冲那个畜生如此待你,你可放心,我不会放过他,还有你的夫君,既能将你出卖,往后不用再惦记了。现在不管有多疼,都得忍着,我带你去医馆。” 男人将垂死的她抱在怀里,被夜风拂着嗓音低低的。 仍记得这是一年后的春夜,寒冬的冷冽尚未褪去,她将高冲的玉佩抢来,一下子吞了进去,却因为太大卡在喉咙,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 黑沉沉的夜里,妙瑜又从半夜惊醒了。 她醒来时枕边已经湿了一块,而脸上还湿湿的,不知为何心乱如麻,望着黑漆漆的夜色,忽而睡意褪去,抱着被子怔了起来。 晚上归家后,褚升病情开始加重,半夜上吐下泻,高烧不退,直到次日上午才醒来,精神还不是很好,头痛欲裂,起身欲端起桌上的冷茶,失了手砸地。 丫鬟听闻屋内的动静,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二爷您醒了?” 褚升嗓子干涩不说话,轻轻嗯了声,丫鬟推门而入,手里捧着烫呼呼的药罐,放在桌上倒了满满的一碗。 褚升干醒来毫无胃口,却也不想吃这么一碗黑糊糊的东西,却又见丫鬟捧着药碗的双手白净纤纤,仿佛与梦中场景重合,心思一动,神思一晃轻握住她的手。 丫鬟没想到他冷不防来这一招,顿时吓了一跳,药碗从手中砸落,哐当一声砸得稀巴烂,黑药汁大片溅在了褚升的衣袍上。 丫鬟更是要哭了。 褚升听着这哭声头疼,刚醒来的一丝旖旎柔情也消散了,不觉揉揉眉心,叫她收拾完了出去。 丫鬟如释重负,战战兢兢收拾完立马退出屋内,褚升却还在桌边坐着,黑漆淡薄的眼眸竟透出一丝迷茫。 顾沥很快知道他醒来的消息,随后不久便来看望他,褚升知道他是为了何事,袁则安见不了他的面,定然转而去求顾沥。 顾沥人虽看着冷硬,肠子却是软的,眼下见他要开口,褚升冷冷打住道:“若是为了贪污案,一个字别在我跟前提起。” 顾沥了解他脾气,说一不二,当下就不再提了,“二爷这几日休息如何?” “已经恢复过来了,休息几天就好。”褚升语气依旧冷冷的,目光掠向窗外,正开着粉嫩的桃花,不知不觉初春已到了。 “今天可是三月十五?” “是了,二爷可有未办完的公差?” “这倒不是。”却是这细雨润泽的时节,褚升想起了一个人。 那人有着无比英俊的面孔,双目含漆狭长,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正因这双好看细长的眼睛,他又想起了一位皓齿红唇的蜡美人,也有一双神似的眼眸。 那女人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杏仁样儿,眼型却又显得长,妩媚又透着清纯,仿佛只有明媚的光彩,未曾见里头落过俗世的赃物。 如今想想,其他地方记得都模糊了,唯独这个部分清晰刻骨地印入了脑海。 光想着还没见到人,他身躯已渐渐酥麻了一半,若是再见到了真人,还不得全身滚热,魂飞魄丧。 褚升有些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眼见自己在床上躺了整整两日,心间脑门都闷坏了,便换了身干净衣裳,让顾沥带路,去花楼吃酒。 褚升是花楼的常客,倒不是说他如何风流寻花色,一开始是胡闵带着他来的,次数多了众人便觉得他跟胡闵是一路子的人,天生招来富贵作了一手冤孽,又将钱财洒向这处温柔乡。 也只有顾沥暗暗微惊,往常只见胡爷带他过来,未曾见到他主动来这里。 到花楼叫了两个姐儿来屋里,抱琴唱一首曲子,褚升坐在椅上不缓不疾地敲着桌沿,嘴里似轻轻哼着,调子轻轻柔柔,仿佛是从喉咙里哼出来的,有位姐儿不住掩袖笑了。 褚升招手叫她过来,又圈她到腿上坐着,轻捏起她的下巴问,“你笑什么。” 褚升脸色有些冷。 烛火照得他眉眼俊美又冷硬,仿若地狱来的菩萨,带了一身的煞气和鲜血。 一旦沾上了血,再仁慈的菩萨也都不算真正有佛心了。 姐儿一时发憷,战战兢兢没回上话。 顾沥不禁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正想为她解围,褚升摆手打住他的话,又转眼看向姐儿,抬起她的下巴对上他的视线。 他见她粉面生春,模子妖娆美貌,和他心底的影子没有一处相像,也只有他正摸着的一处下巴尖尖的,倒有些相似了。 褚升忽而微微一笑,在她腰间微微摩挲,只道:“刚才唱了什么曲子,怪好听的。” 顾沥见这姐儿愣愣,就道:“既然二爷喜欢,那你再开口唱一曲。” “是。” 姐儿立刻回神,娇娇柔柔地低头应了。 褚升松手,放姐儿回到座上,又抱起琵琶,双手微微颤抖。她努力克制,缓缓弹唱道:“冠儿不带懒梳妆,髻挽青丝云鬓光,金钗斜插在乌云上。唤梅香,开笼箱,穿一套素缟衣裳,打扮的是西施模样。出绣房,梅香,你与我卷起帘儿,烧一炷儿夜香。” 词曲软浓艳丽,不由令人浮想联翩。 那黑鸦鸦的鬓发,额角眉梢的勾人情态,一张红红的樱桃嘴儿,无处不动人。 顾沥见褚升一直没开口,不禁往他这边看去一眼。 昏昧烛火下,男人的眉眼又十分出俏俊美,更显风流柔情。 顾沥心下又吃一惊,总觉这次病醒来,二爷哪里不对劲。 若换做往常,换做其他事,还有窥探的余地,独独这情爱一事上,褚升从前吃过狠亏跌过大跤,心中有了警惕再不肯信旁人,别说是顾沥,就连皇上也甭想从他嘴里撬开半个字。 眼下褚升不说一个字,他也没处寻到答案。 褚升喝得醉醺醺出去,楼道上迎面撞到一个浑身馨香的窈窕女人,她满面泪水,衣衫不整,一下子撞进他怀里,褚升正好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又见一个油面公子怒气冲冲跑来,要拽他怀里的女人。 “公子,求你救救我。”女人流着泪拽住他的衣袖。 这教公子大怒,往地上啐了一口,就要拉扯她的头发,褚升抱着她一躲,又温柔抚了抚她的脸颊,“好好的,哭什么?” 公子怒气上前,喝道:“哪来多管闲事的杂种,赶紧给爷滚开!” 褚升醉眼扫他一眼,阴冷如毒蛇爬过,公子浑身哆嗦了一下,捏扇指着他怀里的人儿,“今儿晚上爷买了她,她就得好好伺候爷一夜,瞎跑出来,不是浪费爷的时间嘛。” “你花了多少钱?”褚升问道。 公子一愣,又看他举止不俗,气势这般阴冷,想必是个富贵权势的身份,不是他随便能惹的。心思一转,他脸色缓和下来,扇子敲了敲手心,笑说道:“你想买下她?这个好说嘛,相逢即是缘分,我花了一千两,给你个便宜,八百两如何?” 褚升扭头问,“银子够没?” 顾沥摸了摸袖口,随后缓缓摇了下头。 女人见了这一幕,轻轻拉住褚升的袖管,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眼里有深深的祈求。 褚升看了看面前的公子,两颊满是红色痘子,鼻尖一点红,油光满面的样子愣谁看了都作呕,“一个女人而已,犯不着花这么多银子。”他缓缓放开怀里的女人,又顺手将她往前一推。 公子立马抱了满怀,又对褚升谢了一声。 女人已是抖如筛糠,面如土色,仿佛绝望了一样。 “小事何足挂齿!” 褚升极为潇洒地离去了,刚走出花楼大门,女人竟挣脱肥头公子猛的冲出花楼,还未跨出一步又被花楼里的打手截住。 公子立马追上来,已是耐心尽失,拽着她的头发抬手一个巴掌下去,女人猛地被打翻在地,吐出一口血水,里头还混杂着半颗碎掉的牙齿。 褚升见顾沥驻足,幽幽道:“还没看够?” 顾沥脸色赧然。 “办公事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心软?”褚升冷冷道。 他们当锦衣卫的,在诏狱里干尽了坏事,遇上一个备受欺凌的风尘女子,破天荒心软了一回。这事传出去,还不被人笑话? 顾沥垂首,目不斜视地听他教训。 这时褚升又看到什么,嗤笑道:“就算咱们有这份佛心,也没这个机会了。” 顾沥闻言看过去,一个极为清秀的青年从人群中走出来,小心扶起了女人,正跟花楼的人交涉。 顾沥不觉皱起了眉头,看着他眼熟,又细细一想,倏地想起调查董妙瑜底细的时候,顺便把他三亲六眷查了个遍,现在一叠画像还在北镇抚司压着,其中就有这个男人,是董妙瑜的表哥,生得如此斯文白净,却与这蛇蝎妇人扯上了关系,不免叫人看低了。 顾沥心里嘀咕了声,不再管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