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周二爷和崔氏遣散了下人,悄咪咪地来到女儿的屋门口。自儿女进京都,这宅子里就剩下他们老两口,倒也感觉空落落的。
下人们都想着,老爷夫人可能是想念小姐少爷们了,便都识趣地退到了院子外头。
尔玉的房门紧闭着。
周二爷和崔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交错,似乎是在交谈。
——你去敲门。
——我不。
——你快去。
——你怎么不去?
老夫妻间,经年的相处,形成了如此默契,通过眼神便能明白对方想说的话。
最终,还是周二爷落了下风,先是轻轻地敲了敲门,半天,见屋里没动静,才推开房门。
木门“吱嘎”地一声开了,带来正午的一大片阳光。
“尔玉?姑爷?”周二爷一脚踏入屋内,便觉兰香扑鼻,下意识地把头转过去,避开床的方向。
崔氏在他身后拧了一把,道:“怎得称姑爷,应当尊一声仙君,你怎么越老越不懂规矩了。”
周二爷吃瘪,不过想起谢昉对自己的恭敬模样,抖了抖自己宽大的衣袖,把崔氏的手抖了下去,又正了正自己的衣襟,道:“尔玉是我的宝贝闺女,他娶了我的宝贝闺女,我自然应当称一句姑爷的。”
崔氏听他说“娶”之一字时便色变,压低声音道:“你若是说顺嘴了,出去也乱说,到时候全家都要跟你去吃牢饭!我们的闺女在京都....没了,现在她是公主殿下,是嫁给仙岛的公主殿下。”
崔氏把“仙岛”二字咬得死死的,周二爷便也不好说什么,他心下也有了盘算,崔氏所言的确有理,只是如今他放在手心里的明珠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嫁了,他心底到底也是有些酸楚的。
可是天家下的旨,世上又有谁敢违逆呢?
崔氏先一步进了屋,环顾四周,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好像从来都没有人住进来过。唯独桌上摆了一张字条——
“安好,已继续前行。”
那字苍劲有力,清瘦而聚气节,周二爷捧着字条端详了好一会儿,连声道:“好字,好字啊。”
落款的“小婿敬上”更是让周二爷舒心不已。
见女儿有了稳妥的依靠,周二爷眯了眯眼睛,捋着胡子,目光放得极远——
“想什么呢?”崔氏捏了下周二爷的袖子,却见他不动,定定地看着远方。
或许是许久都没见过自家丈夫这般模样,崔氏一时间有些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丈夫压低声音,对自己说:“今日天不亮的时候,我来送字条,姑爷闻声便醒了,我与他聊了几句。”
周二爷眯着眼睛,鼻尖兰香萦绕不散,仿佛时间倒流,太阳回到了没升起的时候。他蹲在房门外,自家女婿蹲在房门内,两个男人透过门缝小声地说着——
“岳父听小婿一言,不日圣上将对老太师发难,万望岳父做好准备。”
门里人声音低沉,让人产生莫名的信任。
“时局动荡,这样也保全了周家,大乱避世,只盼岳父在听得消息以后能尽快携全家找一处偏僻的地方避难,一年后的今日,小婿会在此等候,再议将来。”
......
京都。
徐景和在祭天礼之后的第二天才被放出来的。
灰头土脸地出宫,圣上给了敬仪长公主体面,才赐了轿子,不至于让徐景和太难堪。回到宁王府时,宁王夫妇倒是同寻常一样,对她礼遇有加,可是不知为何,打从宫中回来,徐景和看这些人的笑都变了味——好似都在变着法儿地讥讽着自己。
当夜府里又有一批珍宝遭了殃。
“这人有毛病吧?”
李娴坐在宁王妃身边,正在剥着葡萄皮,那边打砸声太过刺耳,在静谧的夜里更加让人烦躁。
明启和尔贤准备回崇州了,李娴这些日子都没见明启,心里本就不爽快。徐景和没回来的日子倒还好,她一回来,府里闹了个鸡飞狗跳,李娴本也是个暴脾气,容忍至此已属不易。
“随她砸去吧。”宁王妃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隽之最近都忙些什么,早出晚归的,不过这样也好,倒避开了这位姑奶奶。”
“娘,你没发现,我哥自从娶了这个疯子,就变得很奇怪了么?”李娴把葡萄皮扔在一旁的碗里,将果肉喂给宁王妃,“从前他隔个几天就要同我吵两句,如今我见他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别说吵嘴了,就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娘,你后悔给他娶这个女人么?”
宁王妃嚼着女儿喂过来的葡萄,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说法。隽之也是为了你们爹...唉,早说了回封地去,哪还会出这些事。”
“小姐...小姐!”一个穿着黄衣服的丫鬟从门外扑了进来,跪在地上,抖个不停。
宁王妃皱起眉,斜睨了她一眼:“天大的事,能这般失态?等下去领罚,真是给府里丢人。”
李娴倒没管那么多,继续剥着葡萄皮,不紧不慢地问道:“怎么了?别说是那院的郡主娘娘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光了,现在要我去库房里给她取一点?”
“小姐...”黄衣丫鬟抬头望向李娴,含着泪,又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再叩首,道,“奴婢方才去收您白日里洗的装干花的罐子...奴婢...奴婢知道您爱重那罐子还有罐子里的花,便小心着去拿,谁知..谁知路上正巧遇到世子妃娘娘,她...她把罐子和干花全都....”
“全都怎样?”李娴猛地站起来,瞪着微微发红的双眼,上前几步,揪住那黄衣丫鬟的领口,恶狠狠地问道,“我的花和罐子怎样了!”
“全都碎了。”那黄衣丫鬟是带着哭腔说出来的。李娴跌坐在地上,感觉眼前一片恍惚。
那些干花,都是周明启从江南寄回来的。
那罐子,是他亲自挑来送给她的。
周明启说,这样别致的花,要配素色的罐子,才能不落俗套....
全毁了。
李娴也顾不得宁王妃在身后的呼喊,发疯了似的冲向徐景和的院子。
那院子里一片狼藉。
从屋里到屋外,甚至到通往正厅的通道里,都是些破碎的东西。
李娴一眼便从那中间看到了她的干花。
那些让她开心了几个晚上,闻了许久都舍不得放下的花。
好像都是那少年身上独特的香气。
李娴跪在地上,不顾碎瓷片扎伤了自己的手和膝盖,就那样捧着那七零八落的干花,不停地流着眼泪。
宁王妃从后面赶过来,见到李娴这副模样,也是吃了一惊,旋即想要扶起女儿。可是她却甩开了母亲的手,红着眼睛,一步一步地走到徐景和的屋里。
宁王妃心道不妙,不知如何是好,想着叫下人去喊宁王来帮忙,又觉得宁王来了也做不了什么,只有添乱的份。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屋里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李娴,你疯了么!”
宁王妃带人跑进屋,只见李娴与徐景和扭打成一团,徐景和的发髻被拆得零零落落,就好像是堆在府门口的稻草堆一样。
“王妃不好好管管你这疯女儿!若是有病,便去治病,这般待我作甚!”
徐景和和李娴被下人们强制分开,李娴犹瞪着眼,想要再冲上前去给那女人几巴掌。徐景和也被按在另一边,却率先对门口的宁王妃发难。
宁王妃也在气头上——本就是她徐景和闹个没完,这回到怪起娴儿来了?
“郡主娘娘没日没夜在我府上摔打,不知道的以为我宁王府苛待了您,给您逼疯了。”宁王妃讽道。
“你...”徐景和气得气息不稳,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她指着李娴,道,“你跟你哥一个德行,都被周家那些下贱的迷得七荤八素的,呸!要不是圣上下旨,你以为我会嫁给你哥?全京城那么多豪门显贵,你们以为..你们以为我是求着嫁过来的?!”
“呸!你才是个下贱坯子!”李娴眼泪都不知流过几行了,犹竖着柳眉,怒斥道,“那周家的二姐姐样貌品性哪点都高过你,你在她面前连个蚂蚁都不如,不过就是仗着你娘是敬仪长公主罢了!你若是换个娘,纵得你这性子,早不知被休了几次了!”
眼看着李娴都要骂到长公主头上去了,宁王妃心道不好,赶紧道:“这都没完了是吧,好端端的提人家周家干什么!这些事若是能解决,便解决,解决不了,左不过是闹到圣上跟前儿,讨了个和离罢!”
“你们宁王府敢跟我和离?我娘是敬仪长公主,我爹是徐相!没了我,你们宁王府还想在京中立足?”徐景和发疯了似的怒吼着,却没注意到门口又站了个人。
男声低沉沙哑,仿佛陈年的佳酿,入耳有无限的回味。只是那声音却冰冷异常,在一场闹剧中,格外清晰。
“按你这么说,我宁王府没娶你之前,还算不上王府了?”
李隽之披了一身月华,站在门口。长身玉立,少了几分少年人的浪荡,多了些成熟、稳重,甚至...孤独。
徐景和不再言语,悲愤地把头转到了另一个方向,不去看李隽之。
李隽之倒也没管那么多,径直走了进来,示意下人将李娴松开,便又向宁王妃揖了一揖:“孩儿不孝,明日便去向圣上求和离。”
“未来,我宁王府如何,便与郡主娘娘再无干系,愿娘娘能早日找到门当户对的如意郎君,可别在我们这种小门户上浪费时间。”
李隽之面无表情地说着,好像是在陈述一些不容否定的什么,毫无波澜。
徐景和怔怔地看着他,难以置信似的:“你...你要休我?”
“小门户怎敢休您,”李隽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是和离,郡主娘娘。”
“李隽之!”徐景和嚎啕,“我做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娶了我以后,便这样晾着我,如今还要怪我跟你闹么!”
李隽之冷眼看着。
“你知道我有多想嫁给你么,李隽之....世子爷!你为何让我如此难堪....我是敬仪长公主的女儿啊...我是圣上最敬重的姐姐的唯一骨血啊!我对你们家只有利处,你为何要这样作践我!”徐景和哭得撕心裂肺,“从成婚到现在,你我不过同房两三次,你就这样厌弃我么?若是换作周尔玉,你还会这样做么?!”
周尔玉?
李隽之眯着眼睛想了想。
这是他第一次听进去徐景和说的话,若是自己娶了周尔玉,会是什么样呢?
那应当是...天天拌嘴,自己却总是生不起来气,反倒更加宠着她。
那自己便不必忙活着这些,同她在一起,一切便都好起来了...他什么也都不想要了。
若是娶了尔玉,那便可以带着爹娘妹妹回到封地,去游山玩水,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管圣上会不会夺了宁王的名头,反正他也不想要,只要和她在一起....
徐景和的哭声将他拉回现实,一切美好均破碎在此,破碎在这个女人身上。
李隽之摇了摇头:“我已尽我所能敬你重你,是你想当然的太多了。”
“李隽之!我就算死,也不会同你和离!你更别想休掉我,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元配!是你的发妻!”
......
外面下雨了。
李隽之站在雨中,没有打伞,就那样直愣愣地被雨淋着。
李娴走到他身边,一样没有打伞,也一样直愣愣地淋着雨。
见妹妹来了,李隽之的眉头才舒展些,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七宝镯子,递给她,道:“周明启托我给你的,他过几天便启程回崇州了。你的婚事,也是归圣上做主的,妹妹,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吧。”
李娴接过手镯,放在手里细细摩挲。
“哥,那你放下了么?”
雨一直下。
此时此刻,张子敬也淋在雨里。
太师府的轿子正在自己的面前,那日思夜想的人,也正在轿子里。
张子敬伸出手,想去掀开那轿帘,告诉那个姑娘,自己有多欢喜她。
可是...天上的仙子,怎么会对俗世的匹夫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