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也下雪了。
高楼上,有人对坐着,中间摆了一个造价不菲的小桌子,那张小桌子上面放了些小菜。
李隽之的脸色很苍白,他的形容愈发瘦削,昔日眼中飞扬的神采,也渐渐被无穷无尽的黑暗取代。
张子敬望着身边的人,沉默半晌,开口,却还是说不出来什么。
京都那个最耀眼的少年郎,应当是不在了吧。
是什么让他变成这个样子?
张子敬想不明白。
“你尝尝,这是祥云间新做的猪手和酥肉。”话说出口,可是李隽之的眼神却是在眺望着远方。
纷纷扬扬的雪落下,覆盖在街道的建筑上,天地一片白茫茫。
“尔玉从前最喜欢吃这两道菜。”
不知为何,张子敬突然觉得周身泛起一丝寒意,李隽之摆了摆手,身后的侍从便给张子敬递上了一件黑色的大氅。
被温暖包裹住,张子敬才感到些许心安。
这人是怎么了?
“尔玉入宫之前,一直和谢昉住在你家吧?”李隽之转过头,上挑的凤眼因面颊的消瘦而凹陷,比从前更为凌厉。他的眼睛里空荡荡的,眼神也冷冰冰的,好像是一个冰窟窿,看得张子敬有些发毛。不一会儿,李隽之突然笑了,他的目光便又落到了远处去。
“以前我总想欺负她,她太好玩了,和那些姑娘不大一样。”
“等到她没了踪迹,那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好像有一点不受控制了。”
“到最后,我才发觉,自始至终,我不过是个玩偶罢了,被人随意摆弄、牵制。”
“我什么都不能做,也保护不了我想保护的人,收人钳制,任人凌辱。”
“我现在不想做玩偶了。”
张子敬没说话,耐心地听着李隽之说完,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点红衣在雪中分外刺眼。
“你可想好退路?”张子敬叹了口气。
他和李隽之也算是从小玩到大的,深知这位世子爷并非是表面上那个只知道风流的浪荡子弟。宁王世子,不必任何一位皇子差,可是终究还是因为父亲是异姓王,不得不困在京都这块小地方,学着去做一个纨绔。
豢养野兽太久了,以为它的爪子都磨平了,可是它的兽性却一直还在。
相安无事倒也罢了,偏偏宁王在江南被扣住,周尔玉被扔到荒山、又顶替公主嫁了去,那趾高气扬的郡主娘娘又被强制放在了他的屋里、作天作地。命不由己,尊严被践踏...未来的日子岌岌可危,这些...这些——
这些,都是激怒他兽性的根源。
李隽之勾唇笑了笑,颇为云淡风轻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没留退路。不过,我提前给我爹娘和李娴安排了去处,若是我败了,他们好歹还能继续好好地活着。没了尊荣也无所谓,能自由,就够了。”
“此番告知你,并非想要你涉足其中,只是提醒一下你。”李隽之举起酒杯,遥遥地冲着风雪敬了,“我有什么意外,你多去照看一下他们,若是周明启那小子还活着,他若是愿意,李娴嫁给他也不是不可。”
“你就这么看不起我?”
“子敬,放眼整个京都,我只有你可信了。”
张子敬不语,闷头喝了杯酒,那酒烈得很,如张子敬这样从小大碗喝酒喝到大的人,猛地喝了那酒,也是半天缓不过劲来。
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了——张子敬望着李隽之,双眼清明得很:“此番成了,你我君臣相对;若是不成,黄泉路上,也有兄弟作陪。”
李隽之的双眼中有少见的波澜,可那也只是一瞬,末了,他还是把头转了过去,好像是在数着街上那些红色的影子。
雪越下越大。
......
听闻尔玉要学剑,陆元宝一大早便起了身,穿过自家种的一大片竹林,在宝库里掏了半晌,才找到了一把像模像样的小剑。
然后,便如同献宝一般,把这把小剑送到了尔玉跟前。
“嫂嫂,看这剑身,娇小玲珑而不失威武霸气,看这剑柄,纤细好把握,最适合嫂嫂您这样的美人!”
说到“美人”二字时,仿佛感觉到了来自谢昉处不友善的目光,陆元宝的底气弱了几分,怂怂地把小剑交到尔玉手里,便躲到了一旁。
尔玉倒是很喜欢这把剑,确实如同陆元宝所说,这把剑娇小,好把握。尔玉拿着剑在谢昉跟前晃了晃,道:“好看吗?”
谢昉点了点头:“你用什么都好看。”
“嘁,”尔玉坐到了谢昉身边,颇为失落道,“太敷衍了吧。”
“这把剑好看是好看,当个装饰品不错。”
好像听出来谢昉话中的意思,陆元宝从角落里站起身,急忙地为自家宝库里存了许久的剑正名,道:“谢兄,你可别小看这把剑,这剑可是用天山玄铁铸成的,不容易断,通体沁凉,就算是在大太阳下晒上个一天,剑身都不会发热。”
“嗯,你的意思也就是,这把剑可以避暑用。”谢昉面无表情。
“不,我...嗨,嫂嫂!”陆元宝见谢昉实在是软硬不吃,连忙去抱尔玉的大腿,道,“这把剑可是有名的美人剑,只有一位前任主人,那是前朝艳绝天下的大美女呢!”
“我挺喜欢的。”尔玉倒是很给陆元宝面子,笑眯眯道。
谢昉看着自家娘子喜欢,也实在说不出再给她寻好剑的话了,总归是陆元宝的好心,自己也不能不给人家面子。待到机缘来了,再给尔玉换一把好的吧。
“陆公子,我们也不能总接受你的礼物,你总要收下我的钱,我们才安心。”尔玉作势便要掏腰包,陆元宝眼疾手快,连忙转投谢昉膝下,刚要开口,便被两张纸稿糊住了脸。
陆元宝拿到纸稿,细看之下,眼泪都要当场流下来了——
谢铜钱兄终于写词了!而且终于不是海上的传说了,是那少见的绮丽唱词!
五百年了,铜钱兄的词又出世了,自己一定能重回秦楼楚馆的巅峰!
“谢兄,我是万万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您写的词,太不容易了。”陆元宝激动地要扑在谢昉身上,谢昉有些尴尬地拂开他,道:“只此一次。”
陆元宝哪管什么第一次第二次,在他的眼里,只要破了一回例,便可以开启无数个下一次。看来,讨好谢昉不管什么用,讨好嫂夫人倒是管用得很啊!
“听说剑都是有名字的,陆公子,这把剑叫什么?”尔玉颇有兴致地反复摩挲着剑柄——她倒也不会看,只觉得这把剑闪闪的,剑身上缀着的饰品在阳光下又格外耀眼,摸着也生凉,让人满心欢喜。
不过在一旁拿着纸稿的陆元宝却一时语塞,他家的宝贝那么多,若是能一个一个的全记住来历名字,有这记性,他也不至于当个米虫了。
没错,方才那“前朝美人的剑”,正是陆元宝自己编出来的。
眼瞧着陆元宝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谢昉心里也有了底,一掀眼皮,扫了他一眼,不忍扫了自家娘子的兴,道:“新物认新主,阿玉,你给它取个名字罢。”
“我想想...”
“不如,”尔玉的眼睛一亮,道,“就叫铜钱了!”
谢昉:“?”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陆元宝坐在地上,捧腹大笑,“嫂嫂真性情!铜钱好啊!”
正此时,从外头来了个用红布从头裹到脚的人,那人手里拿着根木杖,木杖上也挂满了形形色色的布条。门是开着的,那人进来,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只露一对眼睛,正在打量着坐在这头的三个人。
尔玉看着,觉得这人好生稀奇,穿得像祆教的,手里却拿着个草原风的器物,这便是如今流行的混搭?
饶是在这四通八达的益州从小长到大的陆元宝,也没见过此等惊世骇俗的打扮,不过他反应快,立马换了一副店小二的嘴脸,道:“客人您可是来吃酒的?小店还没开张,厅堂都没打理完,厨子更是在赶来的路上,要不您明儿....”
“我不是来吃酒的。”
红衣人嗓音极其沙哑,说出的话也是怪腔怪调的,尔玉听得有些发毛,这让她无端想起了和大姐在许家坐着时,宅院里那只吵个不停的乌鸦。
此时尔玉才注意到那红衣人后脑燃着一团火——接近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