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云彦芷病好了,也快到了年根。家学里林先生回了家过年,一众姐妹们放了假,倒是聚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些,只在何氏那边请安时才见上一面。 云彦芷坐在紫檀缠枝海棠纹的妆台前,由着雨晴给自己梳妆,雨晴手最是灵巧,再繁复的发髻也盘的得心应手,寻了一枝海棠头玉钗给她簪在发间,又点了几个珍珠小对钗,方才算好了。 这丫头心思浅的很,知道自己被提拔了,便变着花样的给自己弄头发,若不是自己拦着,还不知道能梳个多繁复的发髻出来。 套上了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她方去了自己父母所住的积琼院。 积琼院内多是种的琼花,南方的花能在北方种活自然极其不易,花开时院子如积琼堆雪,美不胜收。 美则美矣,但积琼院位于抱朴园的东北角,不如何氏的寿山居在园子正中,位置有些偏僻,总有不便。 云彦芷到积琼院时,父亲正值休沐,正陪着母亲一同用膳,看见她来,便笑着唤她一同用饭。 云彦芷看到他们,却是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最后一次见到他们这般相处,还是在五年前。那时她嫁给明靖珩不久后,父亲就因为被告私下放印子钱而贬去了浔阳。那时她为父亲送行,他还没四十岁,却已因贬谪的事情两鬓斑白。 后来她才知道,父亲是太子一系的人,那时四皇子得势,旁人不过寻了借口整治他罢了。 云昌衡却是端详了自己长女的面容,给她夹了片云腿,含笑问妻子徐氏:“洛娘,你看,阿芷病里是不是清减了不少?” 徐氏如今才三十多岁,却因终日操劳家事,眼角已生了几缕细纹,如今她刚回京接手家务,更是日日忙的歇不了脚,眉宇间不由添了几缕憔悴。 徐氏闻言,仔细的端详了云彦芷,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道:“是清减了些,大约还是没好全,面色有些苍白。”她握了握女儿的手,言语里带上了些许自责,“家里的事太忙了些,娘没来得及好好照顾你。前日我让月桂给你送去的羊初乳可吃了?” 云彦芷却是时隔多年没听到他们夫妻这般关心自己了,如今听到,只觉得在梦里一般,眼圈便是一红,却又死死的压住自己的眼泪,道:“吃了,就是那东西太膻,我不大喜欢。”看他们二人一脸的关切,如同儿时一般,倒让云彦芷觉得极其的安心,便撒着娇道,“我病了这么久,你们都没去看我。” 徐氏笑道:“临近年节,礼部忙的不可开交,你爹爹刚升了侍郎,自然走不开。再说我,我哪日没去看你,只说昨日,我去的时候,你在睡午觉,我看你睡的踏实,便没叫醒你。”徐氏忽而想起云彦芷前些日子时常梦魇的事来,又问道:“那个方子可吃了?最近可还魇过?” 云彦芷方笑道:“吃了,已经好多了。王大夫的药果然是高明的。”其实她仍是睡得不太踏实,只是不想要父母担心。 却听云昌衡将手中的筷子轻轻一放,筷头的银链子放出轻微的声响,他眉心微微一皱,道:“怎么请的王大夫?家中看病不是一向是找的顾太医吗?” 徐氏一听便知是婆婆何氏又在给自己下绊子,但她不愿让女儿知道自己与婆母间的不快,只匆匆遮掩道:“顾太医正巧有事,便找的王大夫。” 这位顾太医云彦芷却是知道的,他医术极高,一直替如今的皇上看着病,权贵之人也多爱请他。不过后来皇上病重之时,更是离不开这顾太医,弄得老人连家都回不了。前世,她也是在她的婆母,英国公老夫人病逝时,见过这位太医一两面。 云昌衡看了看妻子,他知晓嫡母总是爱刁难妻子,便岔开了话题,问起年节下的琐事,见妻子虽然忙碌,但不见混乱,便放了心。忽的又想起一事:“大嫂可还住在庄子上?” 徐氏道:“如今快到年节了,我想着过几天亲自去一趟苍山那边的庄子,将大嫂接回来。我们妯娌两个也有十几年没见了,乍一回来,也该对寡嫂表示些敬重。” 云彦芷的祖父早早的为国捐了躯,只留下了何氏所出的长子云昌泰和庶出的云昌衡。云家早些年早已入不敷出,若不是云昌衡娶了天津卫巨商徐家的女儿,只怕还真撑不下这烂摊子。 后来何氏做主,为云昌泰定了国子监刘祭酒的嫡长女刘氏,也就是徐氏口中的大嫂,云彦菁的母亲。云昌泰是个最喜眠花宿柳的,在云彦菁三四岁时,便死在了花柳巷子里。亏得老夫人的父亲何太师与老英国公多方恳求,皇上又怜悯云家,才让身为庶子的云昌衡承了爵。然而云昌衡之前为避兄长的锋芒,走的是文官一途,虽然如今已经官至礼部侍郎,却还是背离了永昌伯府勋贵的路子。 刘氏虽然性子有些清高,但为人却是极好,对徐氏这个出身商户的妯娌没有丝毫的鄙夷排斥,反而处处相帮,是个再正派清明不过的人。但因为女儿云彦菁一生下就被何氏抱走养了,与自己的女儿并不亲近,一年到头,多半是住在庄子上。 云彦芷对这位大伯母最是敬重,刘氏当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她曾指点过云彦芷几日的琵琶,对她有半师之谊。但后来云彦芷出嫁前,刘氏却是不知因为什么,狠狠的触怒了何氏,险些被何氏做主送回娘家,云彦菁这个女儿也是与她离了心,后来她便一直待在自己的陪嫁庄子上,再也不回来了。 云彦芷想着旧事出了神,恍惚间却听见云昌衡赞许道:“这般做才是最好的。” 三人说笑间吃完了早饭,二房的规矩不多,并没有规定女儿们每日都来请安,只是说当云昌衡休沐时再来请安即可。说话间,彦芙彦蕖便进了院子。 两人仍是一般的打扮,穿着玫瑰粉的琵琶领绣折枝玉兰小袄,发间戴着嵌珍珠流云金环,更衬得两个人如粉雕玉琢般玲珑可爱。 云昌衡又是询问了她们两人如今的学业,彦芙在读书上没有什么兴趣,只爱读些传奇志怪,听到父亲问起读书的事,恨不得躲到自己妹妹身后。 彦蕖却是不同,她最喜诗词,虽然年纪小,却也有了自己的见解,站在父亲面前,也不惧怕,如男儿般侃侃而谈。 云昌衡见她虽稚嫩却认真,别有一番可爱,便笑着考道:“召南篇中的甘棠一诗,赞的是谁?” 彦蕖笑着答道:“说的是召伯呢。”云彦芷正听着彦蕖解释这诗,突然觉得有人拉了拉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却是彦芙,彦芙怯生生的问道;“二姐姐,召伯是谁?” 云彦芷还没来得及给她解答,便听得徐氏含笑说道:“好了好了,这功课再考下去,一会阿芙就要逃出院子去了。” 众人一看,原先彦芙正站在彦蕖的身边,如今却是退到了云彦芷的身后,一脸的小心翼翼,几人看了都是笑。 徐氏又道:“今天你们爹爹好不容易休沐,一会便带你们姐妹几个上街去看看。” 彦芙一下子便精神了起来,拉着姐妹们讨论着时兴的花样。徐氏和云昌衡看她们姐妹们聊得火热,不自觉也是笑意盈盈。 屋内的气氛一片祥和,云彦茉扶着纤云的手行至门外,便听到屋内的笑声,不由得咬了咬嘴唇,待屋内稍静,方才进了门。 云彦茉一直长在何氏膝下,与自己的父亲嫡母虽然不够亲近,但她心思玲珑,一直没让屋内的气氛冷下来。 即是说好了去转街,几个姐妹们便商量起了要买的东西。徐氏看云彦茉身上的裙子已是半旧,心下不喜,正想说为姐妹几个做几身新衣,却看见自己的大丫鬟月桂打了帘子,让身后的云彦茵走了进来。 云彦茵年纪尚幼,还没有自己的院子,如今仍是跟着自己的生母卢姨娘一起住。平日里逢着云昌衡休沐,卢姨娘来的最勤,今日不知怎的,竟没有一起来。 云彦芙一直等着彦茵到了之后好上街去,如今见她到了,便笑道:“六妹妹可算来了,爹爹说一会要带咱们上街置办年货呢。” 几人听了她那兴高采烈的语气,不由得又是一乐。却听见云彦茉柔柔的声音问道:“姨娘今日怎么没和六妹妹一起来?” 云彦茵正由丫鬟们伺候着脱大衣裳,正脱到一半,一只手还在袖子里,闻言整个手臂却是僵在了衣服里面,尴尬的小声道:‘姨娘早上说肚子疼,想请母亲寻王大夫来看一看。’ 云彦芷听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卢姨娘这些时日总是借着自己有孕的事三番四次的折腾徐氏,将近年关,徐氏本就琐事缠身,偏偏云昌衡如今还是膝下无子,只能耐下性子由她折腾。 云彦芷不由得看了看云昌衡,云昌衡面上已经显露出了不悦之色,却不好对着女儿们发作,只得对徐氏说;“她既然不舒服了,夫人便着人去请王大夫吧。” 徐氏反而是一脸淡然,她做卢姨娘的主母多年,知道卢姨娘是个得志便猖狂的性子。夫君又不喜她,卢姨娘这般折腾,反而是让她自己愈发的不讨云昌衡喜欢。况且卢姨娘虽然爱闹腾,却还算本分。她毕竟是丫鬟出身,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在正室面前却连大气都不敢出。 她便唤了自己的心腹周妈妈,道:“拿着腰牌去田管家那里,让他到隆德胡同请王大夫来。” 云彦芷却是笑道:“娘,不急。”她看了看云彦茉平静的脸,正面带好奇的看着自己,不由得唇边笑意更深,“卢姨娘如今身子总是不好,王大夫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不如请了祖母的脸面,让那位顾太医过来瞧一瞧。” 云彦茉忙说道:“二姐姐,这便不必了吧。前几日二姐姐生病都是请的王大夫看的,如今姨娘却请顾太医来看病,不大妥吧。” 云彦芷看见云彦茉脸上的急躁,笑道:“咱们府上一向都是请的顾太医看病,如今请他老人家来,倒也没什么不妥的。”云昌衡便想起云彦茉一直是住在府上的,前几日王大夫来给云彦芷诊病,她却没说什么,心里不由得对她有些不喜。 云彦芷又道:“况且,如今卢姨娘正怀着胎,更应该谨慎才是。”她便笑着扭头吩咐周妈妈,“妈妈便听我的,去请顾太医吧。” 周妈妈去后,云彦茵在一旁,脸上仍是不减尴尬之色,她看了看自己的父亲,斟酌着说道:“父亲可否……可否去看一看姨娘?姨娘说自己身子觉得坠的很……” 云昌衡本不想去,这些时日,卢姨娘总是借着孩子的由头把他叫过去,但是却又一直是谎报军情,一向没什么事。但他转念一看彦茵一脸尴尬,便又转了念头。 她想要争宠没什么,却借了六岁的茵姐儿的口,长此以往,岂不是要把茵姐儿教坏了? 还是应该过去敲打一番才是。 徐氏见云昌衡神色似有松动,不免神伤,但可惜她自己一直生不出儿子,也只能把丈夫往姨娘屋子里推。她苦笑道:“卢姨娘的身子一直也不见好,是应当请顾太医来看看的……再说这顾太医也是头回见面,我也该过去看一看。”她回头又看了一眼云彦芷,“阿芷的身子还没好全,不如请他也替阿芷看一看,叫阿芷也一并去吧。顾太医头次来,实不应该让他老人家跑来跑去的。” 云彦芷本就想跟着去,前世徐氏大约也是这个时候有的孩子,因为她太过忙碌,竟是隔了许久才发现此事。后来徐氏难产,云彦芷心中总想着,若是能早些知道,母亲去了管家的担子,也许便能顺顺利利的生下这个孩子。 这么一闹,街肯定是转不成了,彦芙嘴上像是挂了油瓶一般,拉了彦蕖,便回去了。云彦茉今日丢了面子,但生病的是她自己的生母,只得留下来,陪着众人一起去卢姨娘住的院子。 几人三三两两的走在长廊下,云昌衡与徐氏走在最前,说着年下收租的事情,彦茵年纪小,和自己的奶娘走在最后,云彦芷便和云彦茉一起走着。 路上两人仍是亲亲热热的,像是丝毫没在意刚才的事,行至转角处,两人靠的近了些,云彦芷便 听见云彦茉的声音,因为天寒,她口中冒出丝丝缕缕的白气,吹在人的肌肤之上,愈发让人觉得阴冷。 “二姐姐真是好口才,一番话又打击了姨娘,又点出了我的不是。做妹妹的之前真是小瞧你了,原来你一直扮猪吃老虎呢。” 云彦芷淡淡一笑,垂下眼眸,道:“三妹妹说笑了,若论博人可怜,谁比得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