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云府十多年来头一次过了一个团圆年,又加上二房夫人有孕。刚刚接管家务的刘氏便大力操办,这个年过得格外热闹,处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云昌衡身居礼部侍郎,年节下属国进奉,最是忙碌,直到除夕才得了闲。到了晚上,一家总算凑齐,在何氏的屋子里摆了圆桌,坐在一处吃年夜饭。 云家只有云昌衡一个男子,索性便撤了屏风,所有人坐到了一起。 云彦菁与云彦茉从小长在何氏膝下,轮着番说笑话,逗得何氏哈哈大笑,二房剩余的几个姐妹却是沉默无言,只凑景的应和几句。 云昌衡是何氏的庶子,虽然承了爵,但何氏仍然看他不顺眼,索性也不怎么搭理他。 厨房端了饺子上来,几人见那饺子皮染成了花花绿绿的颜色,都觉得新奇有趣。待何氏先夹了,方才动筷。 刚刚开始管家的刘氏见几个小辈都是一片新奇的神色,常年淡漠的神情也不由松动了些,笑说道:“今日吩咐了厨房,家中好久没有小孩子了,便让厨娘将饺子皮用菜汁染了色,讨个好看,又让在饺子里包上红枣做喜头。” 二房三个年纪小的姑娘眉开眼笑的道了谢,气氛倒是一片其乐融融,冲淡了方才的尴尬。 不一会,众人便看见云彦芷咬出一枚红枣,云彦茉便笑着柔声道:“看来今年运气最好的当属二姐姐了。” 云彦芷低头一笑,却是没有说话。众人纷纷吃出了红枣,得了喜头。菜肴陆陆续续上齐了, 何氏看见徐氏坐在一旁,便问道:“如今怀相还好?” 何氏一向对徐氏不假辞色,突然关怀徐氏,倒让她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徐氏忙回道:“一切都好,劳母亲挂念。” 云彦芷扭头看向徐氏,徐氏面上打着胭脂,却仍是遮不住她的坏气色。云彦芷知道,徐氏怀这一胎尤其的辛苦。 徐氏为云昌衡生了三个女儿,且近年来未再有孕,云昌衡一直膝下无子,虽然他们夫妻感情甚好,却也经常被旁人说三道四。云昌衡当年就是迫于何氏给的重压,才纳了有宜男相的卢姨娘。 卢姨娘如今肚子尖尖,顾太医前些日子来问诊时,已经摸出了她怀的是个男胎。徐氏却仍是不知是男是女,未免压力有些过大,她虽然知道这些事自己急也没用,但一连生了三个女儿的事实还是让她有些焦虑。 云彦芷虽然明确知道徐氏这一胎是个男孩,但也无法告诉她,只得变着法子的劝慰她。况且,她心里知道徐氏的结局,前世徐氏死于生育,虽然生下了男孩,却是个死婴。 又听见何氏问道:“卢氏呢?大年夜的,她一个双身子的独自待在房里做什么?” 云彦芷方知刚才何氏问徐氏的话原来只是个铺垫,果然,云彦茉立刻笑着回道:“姨娘自己在屋里用饭呢。” 何氏眉头一皱,道:“大年夜的,一家人正应当团团圆圆的。”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牡丹,便道:“去,把卢氏叫来。” 二房嫡出的几个姑娘顿时神色沉郁了下来。按理说,卢姨娘身份不够,是不能与她们一同吃饭的,又哪能和她们称得上是一家人?但何氏却硬是给了卢姨娘这个脸面。 却听见云昌衡放下了筷子,对何氏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一家子是不应当缺人。”他唤了一声一旁侍立着的月桂,对她道:“你去把郭姨娘叫过来。” 何氏一听,顿时便将自己手头的乌木筷子放了下来,筷子与薄胎的瓷碗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郭姨娘是彦茵出生后,徐氏做主给云昌衡纳的良妾。当时徐氏与何氏婆媳相争,何氏以卢姨娘有宜子之相为由,将卢姨娘强给了云昌衡。然而卢姨娘第一胎却生下了云彦茉,何氏虽然丢了面子,却依旧将云彦茉抱到了自己膝下养。 何氏宁可养云彦茉一个庶女,也不愿意抚养云彦芷这个嫡女。这事算是大大的打了徐氏的脸面。后来卢姨娘第二胎又生了女儿,徐氏便在广州为云昌衡纳了郭姨娘。 论身份,郭姨娘是良妾,比起丫鬟出身的卢姨娘自然高了不少。云昌衡此举,却是将计就计,给了何氏一巴掌。 云彦芷坐在桌边,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何氏自然是面上不悦,却也无可奈何,说不出反对的话。云彦茉强撑着笑容,刘氏收了笑容,一脸的事不关己。只有云彦菁依旧神色不变的将话题岔了过去,似是丝毫未察觉刚刚的一番风云。 不一会,卢姨娘与郭姨娘便到了。何氏端详了端详郭姨娘,见她身材矮小,却丰腴,姿色不过尔尔,问她话,又是一口的广州口音,连官话都说不清。何氏因为徐氏的原因,本就不喜欢郭姨娘,见她不会说京城官话,越发不愿搭理她,只命人给她搬了凳子,便将她撂在了一旁,却是与卢姨娘一问一答,好不亲密。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卢姨娘才是她的亲儿媳。 饭毕,一群人下了席,便去了书房,在一起守岁。何氏信佛,独自进了内堂礼佛。云昌衡则立在桌前,为家中人写几幅对联。 云彦芷上前一看,那字雄浑苍劲,力透纸背。云昌衡见她眼睛一亮,便道:“阿芷看爹爹这一副写的如何?” 云彦芷细细端详了,方答道:“阿芷觉得,爹爹如今运笔的力道越发遒劲。笔势雄奇,断连辗转,粗细藏露更添一丝浑厚。” 云昌衡听了,顿时眼角浮上了笑容,道:“阿芷倒是爹爹的知音。” 几个姐妹听他这般夸奖,顿时都围了过来。坐在一旁下棋的云彦茉闻言,却是笑道:“二姐姐如今字倒是愈发进益了。不如为妹妹我写一副对联如何?” 云彦菁也点头附和,她不知云彦芷的字到底如何,听她说的头头是道,便想与她比较一番。刘氏看见自己女儿连声附和,却是微微的皱了下眉头。 在一旁侍立着的雨晴顿时有些着急,她虽然不懂这些,但却知道,比起其他这几个姑娘,云彦芷的字是最差的。三姑娘这话,不是故意让姑娘在众人面前丢丑么。 云彦芷却是微微一笑,没有拒绝,道:“那做姐姐的便献丑了。” 众人闻言,都围了上来。只见她将袖子轻挽起,在笔山上取了一支狼毫沾了墨汁,在纸上提笔写道。 “海日生残夜,春风入旧年。” 云彦菁看了她的字,顿时变了脸色,那字强过自己何止一两分。她仍是不服气的说:“据说唐时的名相张悦最喜这两句诗了,还日日将它挂在政事堂中,每天都要看呢。” 云彦菁虽然书法上不如云彦芷,却是说了这诗的一个典故,倒是让人觉得了她所知甚广。只是在座的皆是有心人,哪个不知道她其实是不愿输给旁人。 刘氏心下无奈,这个女儿虽然有才气,却还是太过心高气傲,改不了好为人师的毛病。 云彦芷却是淡淡垂下双眸,只淡淡一笑,道:“大姐姐博学。” 刘氏听她这般说,心中感叹云彦芷懂事。书房里的气氛顿时松快了起来。刘氏便同徐氏一起慢慢踱步过来,看了云彦芷的字,方才眼前一亮。 那字与一般闺阁女儿的字甚是不同,一笔一划尽是凌厉风骨,美则美矣,却失之平和。 徐氏见她神色有变,便笑道:“大嫂的才学早年在京中是出了名的,这幅字,你觉得如何?” 刘氏的手指摩梭着那雪白宣纸的边缘,道:“字极好,虽然笔力上仍有些不济,但笔画间的风骨已经显现了。” 云彦芷心下无奈,自己如今不过十三岁,手腕没有力道,自然没有日后抄经练出来的笔力。 刘氏抬起头,看着云彦芷的眼睛,神色变的郑重了些许:“只是,这字过于刚硬凌厉,少了些平和……阿芷还是应当多多修养。” 时人认为,一个人所作之物,无论是字画、还是诗文,皆能反应出那个人的心境和性格,云彦芷知道刘氏这是在借字劝告她心境放平和。她心下五味陈杂,只扯出了一个笑容,向刘氏道了谢。 刘氏说的含蓄,旁人皆是没有领会到其中的一番深意,轻轻松松换了个话题,这一章便揭过不提了。 过了子时,何氏从佛堂中出来,因着第二日初一,还要祭祖,长辈们皆回了自己的院子,几个小辈也各自散了,回了自己屋子安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