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昌衡亲自将云彦芷姐妹几个送回了院子,方才又回了书房。 他站在书房门口,解着身上的蓑衣,侍候他的小厮站在一旁垂立,他将蓑衣递给那小厮,又道:“去请庄先生过来。” 这庄先生乃是云昌衡从广州带回来的幕僚,在一众幕僚中并不起眼。平时幕僚们因朝堂政事争论时,此人也多半是和稀泥打圆场,倒得了个好好先生的称号。 却没想到他如此得老爷的信任。 小厮不敢耽搁,立马跑着去请了庄先生过来。 那庄先生年过半百,长得极是富态,像极了年画上的老寿星公,一双细长的眼睛,逢人便带三分笑。 庄先生来后,云昌衡便把下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庄先生一人,在屋内说话。 屋内的声音低低的,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云昌衡亲自将庄先生送了出门,那小厮见他有了去意,便立马拿出雨伞为他撑着,问道:“老爷,可是要回夫人那边?” 云昌衡轻轻的“嗯”了一声,面上无喜无怒,似是极为疲惫的样子,缓缓问道:“今日可是十五了?” 小厮忙不迭的点头道:“可不是。” 雨下得迷迷蒙蒙,倒有了种江南烟雨的味道,抱朴园树木葳蕤,隐在一片蒙蒙细雨之后,云昌衡看了看天空,天色阴沉,今日下雨,自然是没有月亮的。 积琼院仍是亮着灯火,云昌衡走近屋去,便见徐氏笑着迎了出来,她如今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腹部也显了怀。 看到笑意盈盈的妻子,云昌衡忙将她扶到了一边榻上,嘱咐道:“你如今身子也渐渐沉了,莫要多动。” 徐氏笑道:“正是怀了身子才应当多多走动呢,这样生孩子的时候才能容易些。” 云昌衡今日遇事颇多,听妻子这么一说,方道:“对,我只顾着让你养胎,倒是才想起,还有这么个说法。” 徐氏看他面色不好,便问道:“檀林,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云昌衡方笑了笑,道:“不过是最近要筹备四皇子大婚的事,礼部有些忙碌而已。” 徐氏嗔怪道:“既然忙的厉害,若是赶不回来,便着人通知我一声就好,我这又不是头胎了,哪有那么娇贵?” 云昌衡笑道:“你倒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从前咱们在广州的时候,海禁刚开,我不也是忙的脚不着地。那时候你还晓得拉着阿芙和阿蕖,去我衙门上一叠声的喊爹爹。倒弄的那些胡人客商看的一愣一愣的。如今怎么还把我往外推?” 徐氏想起往事,亦是笑的乐不可支,道:“那时候我年纪轻,脾气也大的很,什么地方都敢闯。” 徐氏轻轻靠在他肩上,双手轻轻抚摸着肚子,柔声道:“今日中午,我小憩了一会,梦到了白海棠花开,簌簌如雨落下。我便想着,给这个孩子起名叫彦棠可好?但我又怕这个棠字脂粉气太重,你这个做父亲的快拿个主意。” 云昌衡揽着她的肩,柔声道:“这名字倒也好,他们这一辈,恰好女孩从了草字顶,族谱上男孩应当从木字,倒也是相得益彰。” 第二日早上,云彦芷照例去了刘氏那边学管家,云彦菁依旧对她爱答不理的,云彦芷不喜她的性格,也不愿意理睬他。 倒是云彦茉派了自己的大丫鬟纤云来通禀刘氏,说是三姑娘昨日偶染风寒,今日想要歇一日。 那丫头抬头看到坐在一旁的云彦芷,眼里便露出了几丝恐惧,又喏喏向她请了安道:“二姑娘安好。” 云彦芷却连看都不看她,仍是俯身誊抄着手上的礼单。 倒是云彦菁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全是探究。 金乌西沉的时候,云彦芷方从刘氏那里回了绿猗堂,见到院子中的那个小女孩,她不由得脚步一顿,竟是生出了种不想进去的心思。 院内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穿着杏黄并蒂莲纹的褙子,她个子矮,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脚尚碰不到地。即便如此,她仍是安安稳稳的坐着,双脚也不随便晃动。 正是云彦茵。 云彦芷心中复杂,她不知道前世云彦茵是否知道卢姨娘的所作所为,但日后观她的所作所为,就算此时云彦茵不知情,大概后来也知道了。 她不愿用这般的心思去猜度她这个妹妹,但是前世云彦茵对她的态度的确是太过迁就了,甚至不像是对姐姐应有的怜惜,倒像是有罪之人对被害人拼劲全力的补偿。 甚至有一次,云彦茵来见她的时候,还哭的极是伤心,但她那时明明来见过她几次了,不可能是因为她的际遇而哭泣。 她从前还以为是云彦茵因为云彦茉作证她与他人有染,对自己胞姐的所作所为感到歉意。 她,大约也是知道此事的,所以在得知自己境遇不好后便想方设法的补偿自己。 见她站在门口,云彦茵笑着从石凳上跳了下来,向她挥手。 云彦芷坐到了她身边的石凳上,问道:“你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云彦茵笑了笑,道:“昨日因为姨娘突然有些不好,所以我未和四姐姐五姐姐一同来找大姐姐玩。林先生今日告了病,我们没去上学,便来了。” 云彦芷见她面色毫无异样的提起卢姨娘,便知她对于卢姨娘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不知情的,但她心中还是有些不大自然,虽然告诉自己云彦茵不过是个孩子,此事她也并不知情。 云彦芷听到卢姨娘身子不好,笑容顿时有些讽刺:“卢氏怎么了?” 云彦茵并未在意她说的是卢氏,而不是卢姨娘,她生怕云彦芷以为卢姨娘又是故技重施,借着肚子里的孩子来闹腾徐氏。她忙解释道:“没什么大碍的,姨娘说了,只是胃口有些不好罢了,连大夫都不用请的。” 云彦茵毕竟是卢姨娘的孩子,自然是会维护她的。 云彦芷静静的,没有说什么。 云彦茵知道自己失言,又道:“大姐姐这边的海棠倒是都落了,我本来还以为能看到呢。” 云彦芷笑了笑,道:“前几日雨下的大,花都被打落了。” 两人顿时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云彦茵带了一条藕荷色四和如意云纹的抹额来,她年纪虽小,但绣工比云彦芙云彦蕖强上不少,那模额针脚细密,花纹亦是大方精致。 她拿了那摸额,问云彦芷道:“二姐姐,这是我做给母亲的,前些日子我看到她额上那条摸额似是有些旧了,便做了条新的。就是不知道母亲的喜好,是缀翡翠珠子好,还是羊脂白玉好些?” 云彦芷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卢姨娘虽然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但云彦茵却对母亲一直敬爱有加。年前的时候,怕她犯了膝盖疼的老毛病,还特意为她做了一对护膝,假托是卢姨娘做的。 卢姨娘是一定要除去的,但是她今后该怎么办,这个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靠山,唯独她没有,云彦茵不过七岁,难道要挪出去自己住吗? 还有卢姨娘怀中的那个孩子,父亲本就子嗣单薄,纵然卢姨娘犯了大错,也绝不可能舍掉一个亲生儿子的。 偏偏还是这孩子还是长子。 云彦芷看着那条摸额,良久,方道:“白玉的就很好,娘一向喜欢素雅。翡翠虽然贵重些,但若是缀上,这颜色就太杂了些。” 云彦茵便欢喜的应下了。 两人一同用了晚膳,云彦茵见云彦芷神色不对,便告辞离开了。 云彦芷送她出了绿猗堂的月洞门,临别之际,云彦茵顿了顿,斟酌着道:“二姐姐。” 云彦芷应声低头看向她。 小女孩杏色的衣裙上沾了几片海棠的花瓣,她有些踟蹰,道:“姨娘有时候做事的确有些令人讨厌,但她对母亲绝对没有什么不敬的意思的。” 云彦芷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良久,只点了点头。 云彦茵见她点头,便松了口气,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二姐姐啦,先回去了!” 云彦芷却站在月洞门边上,看着她的背影,站了好久。 这日正值云昌衡休沐,他便命人唤了云彦芷过来,两人一同下棋。 琴棋书画中,云彦芷的棋艺是最拿不出手的,不过一会功夫,便被云昌衡杀得片甲不留。 云昌衡见她这些时日有些急躁,便有心提点她,道:“阿芷,不管外物如何,切勿失了本心。” 云彦芷一边下棋,一边将这话在心中细细咀嚼了一番,待回过神来,又失了一大片的棋子。 小厮进来通禀庄先生求见的时候,云彦芷已经输的差不多了。云昌衡却是忽的抬头,对她轻声道:“这棋局先放着,一会爹爹再来陪你下。” 说完便起身准备去外院见庄先生,他刚刚起身,却被云彦芷扯住了衣袖。 云昌衡低头看向自己的长女,见她目光坚定,便叹了口气,道:“随爹爹一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