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绫出生的时候,是个极晴好的下午,明靖珩正陪着太子在东宫商议政事。 歇息的时候,他喝着东宫的新茶,与太子闲话着最近的事。 “阿芷快要生了,辛苦的紧,她如今双腿浮肿,日日晚上都要抽一回筋。她是个闷葫芦的性子,疼了也不知道告诉我。只前几日个晚上,我听到她疼的出了声,才知道有这么回事。” 这人如今快当爹了,日日絮叨来絮叨去的,总是那么几句,真真正正成了个老婆奴,太子听他们夫妻的琐事,去年他的太子妃薨了,虽然两人没什么感情,但也算是相敬如宾,如今他是孤家寡人一个,听了总会私下生闷气。 早知道这小子日后这么跟自己嘚瑟,当时就该请母后下召,把他媳妇定给自己做太子妃。 明靖珩却丝毫不看太子的脸色,仍是絮絮叨叨,像念经一般:“这两日我天天不敢睡实,生怕她再抽筋。她若是抽筋了,也就我能给她捏一捏……” 太子听的眉头青筋直跳,把杯子放下,走到沙盘边上,道:“行了,干活吧!” 明靖珩不傻,也知道自己讨人厌,他嘿嘿一笑,便也走到了沙盘边上。 小太监匆匆忙忙的跑进来报信时,明靖珩正拿着小旗调整兵力的位置,听到那小太监的话,他匆匆忙忙,连支会太子一声都没有,便朝着东宫门外跑去了。 到了产房外面,母亲在外边焦急的等着他,屋内时不时传来女子痛苦的□□声。 见他回来了,明老夫人忙迎了上来,责怪道:“你媳妇要生了知不知道?你这个做爹的怎么老是四处乱跑?” 但斥责完了,见他手上还握着沙盘上用来标记兵力的小旗,明老夫人不由得一笑:“这傻孩子,还不快把你手上的东西给丢了!” 阿芷这一胎生的其实很是顺遂,但明靖珩听着她的呼喊声仍是有些害怕。他在外面转来转去,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明老夫人却是淡然的很,还晓得去安慰儿子。 折腾了大半天,到了傍晚时分,云彦芷方生下一个七斤重的女婴。 他高兴的紧,生男生女其实都不重要,反正他们明家一向是阴盛阳衰,明老夫人又喜欢女孩的紧。 他只要她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他这才进了产房去看她,她头发被汗水濡湿,见到他进来,虽是有气无力的,但仍是给他挤出了一个笑容。 明老夫人亦是极高兴,忙不迭的让厨房去准备鸡汤面。 他高兴的手足无措,抱着女儿给她看:“像不像你?” 孩子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哪里能看出来像谁? 云彦芷笑了笑:“像你。” 明老夫人高兴的紧,她心疼儿媳妇,看着儿子喂了云彦芷几口鸡汤面后,方笑道:“好了,阿寄,你让阿芷多休息会。” 便把他轰出了产房,他心中不忿,退出门前对她做了个幽怨的表情,倒惹得她轻轻一笑。 (二) 孩子见风就长,阿绫和他一般,极小的时候就学会了跑跳。春日的时候,他伏着女儿去摘院子里开的正好的玉兰花,云彦芷见了便说他:“你别总是惯着阿绫,她才一岁多,如今连谢家的仪哥儿都敢欺负,长大了谁还敢娶她?” 仪哥儿便是谢知颐和陈沁雪的长子,比阿绫大上一岁。 他却是不甚在意:“谢知颐那小子从小就打不过我,他儿子自然也打不过我女儿了。” 他还是个孩子性子,见阿绫折了好几朵的玉兰花,便起了恶作剧的性质,给女儿戴了一头。 云彦芷不过一个没留神,女儿便被他打扮成了这个样子,气的打了他两下。 打完了,又只能认命的给女儿拾掇头发,阿绫却以为母亲要跟她玩耍,笑着去躲,硬是不让母亲摘。 明靖珩看的哈哈大笑,对阿绫道:“阿绫咱们美的很,是不是?” 阿绫笑着拍手道:“美!美!” 云彦芷无奈,只得白了他一眼。 贴身的小厮却是快步跑进来和他说:“五爷,出大事了!” 他面上的笑容凝固在那里,云彦芷见他们要说政事,便带了阿绫回了屋里。 东宫里太子一五一十的和他说了个清楚。终究是年轻人,再怎么镇定,手指却是抖的。 心腹的大臣们一一的进来了,面上都是一片灰败之色,最后进来的是礼部侍郎云昌衡,他面色虽然凝重,但比起之前那些如同丧家之犬般的大人们却是好多了。 看到了岳父,明靖珩匆匆打了个招呼。 这一日议事,太子将势力化整为零,所有的可再起复的大人们都被太子暂时贬谪到了偏远的地方。 却对他未说什么。 人潮散尽的时候,太子方叫住了他。 “知衡。” 他慢慢的转身,苦笑道:“你一叫我的表字就准没好事,说吧,让我帮你做什么。” 太子缓缓说完后,他吐出一口气:“你这是……要让我做细作吗?” 太子苦笑道:“连家翻了案,连石海起复。”他看着明靖珩,“咱们两个打小便在一处,除了你,我没旁人可信了。” 明靖珩无奈:“就算我去了四皇子那边,连石海那个老狐狸能信我吗?在他们眼里,我和你好的都快穿一条裤子了,怎么可能信我会反水?” 太子却是从容了许多,缓缓与他解释道:“他们不得不信,老四手上没有兵权,就算你们英国公府是假意站在他那边,就已经给他足够的好处了!” 有了英国公府,二皇子便能招揽来极多的军中将领。 明靖珩坐在圈椅上,苦笑道:“你这是赖上我了吗?” 太子却是敛衽,给他行了一个极庄重的礼:“我是在求你,阿寄。” 明靖珩狠狠的喝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水将杯子摔在地上,道:“罢罢罢!算是我欠你的!” 连石海果然不信他,对四皇子煽风点火,道:“其实,兵权于殿下而言,并不算是好事。殿下可忘了,太子是因为什么被陛下斥责的吗?” 太子不就是因为兵权的事,才被父皇忌惮的吗? 四皇子抖了个激灵,忙推说自己要再想想。 第二日,明靖珩便去了连石海府上。 连府极是安静的样子,当年连家男的便贬去边疆的采石场做苦役,女眷则是没入官府为奴。他听闻,连石海的独子死在了流放的路上,老妻也抵不过病痛,死在了人伢子手里。 连石海正在练字,头也不抬的对他道:“明五爷如今刚做了父亲,想必定然不知道孩子过得不好时,父母会如何悲痛。” 这人是在咒他的阿绫了,明靖珩心下生气,但他此行是来求人的,自然不能摆出脸色来:“却是不知道,连大人还有孩子。” 连石海却是扔了手上的笔,哼了一声,道:“明五爷贵人多忘事,当然不知道了。小女在你们明府上做了快七年的使唤丫鬟,还是被你们家借口出痘子给赶出府去的!” 明靖珩一头雾水:“谁?” 连石海愈发愤怒:“兰芝!她曾是你明五爷身边的大丫鬟,怎么,连自己的房里人明五爷都记不得吗?” 明靖珩这才想起来,他房里的丫鬟都是兰字打头的,只提名字他什么都想不起。但说到出痘子,他方模糊的记起,这个叫兰芝的丫头是大嫂送来的。 当时他刚刚定下婚约,好不容易能娶到自己的意中人了,这丫头竟不自量力去勾引他,最后却被他带到母亲面前,借口出痘子赶出了府。 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才对大嫂不再像从前那般信服了。 见他似乎想起来了,连石海冷笑一声:‘你不是要说服我信你吗?好!你让我那女儿做你的正头夫人,我便信你!’ 他吓了一跳:“令爱我自会好好送还给连大人,但连大人怎么会……” 连石海越发愤怒:“你以为我看的上你做我的女婿吗?若不是我那女孩给你当了两年的大丫头,你以为我会便宜了你?” 的确,他虽未碰过兰芝,但说出去,谁会相信呢? 况且,兰芝可是引诱过他的。 “况且那丫头认定了你这小子!否则你以为我会同意你这个有妻室的做她的丈夫?” 提到妻室,明靖珩这才一惊,这个条件可是要牵扯到阿芷的! 连石海暴怒之后,看见明靖珩阴晴不定的面色,却哈哈大笑起来:“早就听说明五爷伉俪情深,如今家族兴盛和你妻女摆在一处,不知道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明靖珩只觉得他如疯了一般,想到他这次回来后,毒辣阴险到为人所不齿的种种手段,心中憎恶的同时,又带上了一丝畏惧。 这个人如今做过了苦役,心性大变,做事再也不考虑长远,只想着眼前,连读书人最后的一层遮羞布都不愿掩着了。 连石海看见明靖珩眼中的憎恶,又是大怒:“我如今就这么一个女孩了,明五爷莫要怪我,要怪只能怪你夫人是个没福气的!” 他又道:“十日之内,若是我女儿从你家庄子上回来了,我便当你是我的乘龙快婿,将来连家的基业也尽数是你的。如若不然,莫要怪我不讲情面了。” (三) 明靖珩回到阔云堂的时候,心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绫下午玩的疯了,到了傍晚吃了饭,便打起瞌睡来,云彦芷坐在床边一边守着女儿,一边给他做一件春天的斗篷。 那斗篷上绣着落花流水的纹样,他是不信命的,可如今看到这种纹样,却从心中觉得不祥。 见丈夫回来,云彦芷忙站起身来迎了过去:“太子匆匆把你叫过去可是出什么事了?” 明靖珩看到她关切的神色,却是不顾屋内的一众丫鬟,紧紧的抱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肩头。 屋内丫鬟见状,便退了出去。云彦芷却是僵在他怀里,任由他死死的抱着。过了好一会,方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不成?” 明靖珩点了点头,拉着她到桌边坐下,单膝跪在她面前,语气尽量轻缓的对她说道:“阿芷,你莫要着急,岳父那边,可能最近是要出京一段日子。” 云彦芷心下一惊,她死死的攥住他的衣袖,不由得语气有些慌乱:“怎么,难道是要贬谪吗?” 明靖珩点了点头,又细声劝慰她道:“这个时候,被贬谪到别的地方未必不是件好事,能离了京城,也算是离了是非。待风头过去了,早晚有起复的一天。” 云彦芷听他这般劝慰,心中仍是忧虑的紧,但却是乖顺的点了点头。 明靖珩静了一静,将头埋在她的膝上,又对她道:“如今边疆正打着仗,战事一直不灭,我明日便与太子去说,到边疆帮大哥去,到时候也把你一并带在任上。” 云彦芷闻言却是没有说话,面色有些忧愁。 明靖珩以为她是怕边疆局势混乱,又道:“你放心,我将你留在太原府上,每个月里回来看一看你,太原府还是很是太平的。” 云彦芷仍是不改忧虑,却道:“阿寄,你和太子是从小一并长大的,如今太子有难,你却舍了他,自己跑到边关去……这样是不是有些对不住他?” 明靖珩知她素来心善,可自己就是因为没法接受太子的要求,或者说,是连石海的要求,才情愿去边关吃苦的,他面上不由得苦笑:“你真是……太懂事了些。” 边疆终究是没去成,第八日上头,彭氏竟派人接了兰芝回来。 明靖珩见到那个站在花树下的清秀女子,心下便是一阵怒火。 怎么?这些人就非要逼着他为了什么劳什子大局牺牲,丝毫不顾他的感受吗? 明老夫人在去年没了,如今英国公府里彭氏一人掌着家,见他和云彦芷从堂外走了进来,便笑着把兰芝推到他身边,道:“阿寄,瞧瞧?这可不是你的心上人回来了?” 云彦芷被她这句话骇到了,立在了原地,只怔怔的看着兰芝那张含羞带怯的脸。 明靖珩只觉得心中恶心,却听得彭氏又笑着道:“兰芝原先是阿寄的房里人,打十五岁上便服侍着阿寄,前些年因为出痘子送去庄子上养病了。如今病好了,也是时候该回来了,不然咱么寄郎总是惦记着,连饭都吃不好了!” 云彦芷深深吸了一口气,兰芝上去向她见了礼,笑着给她奉了茶,道:“五夫人请用。” 明靖珩气的说不出话来,彭氏见他面色吓人,似是马上就要爆发,便匆匆对云彦芷道:“弟妹先将兰芝领回去吧,我这边命人收拾了乱玉轩,给新人住下。” 云彦芷怔怔的走了,兰芝跟在她身后。她面色有些恍惚,连看都没看明靖珩一眼。 待云彦芷和兰芝走后,明靖珩才爆发了一般:“是不是大哥让人将她送回来的!我前几日刚给他快马加鞭去了信,将此事说给他商议,没想到他却是这么个答复!” 彭氏却是面上一怔,但随即又反应了过来,劝慰他道:“你大哥也是为了咱们明家好,连大人那边疯魔了一般,硬是要让他女儿做你的正头夫人。你让你大哥怎么办,人都接回来了,难道还能送回去不成!” 明靖珩被她这话说的来了气性,怒道:“送回去了又如何,您叫下人备车,我这便将她送到连府上去!” 彭氏见他是动了真格的,便连忙软语劝道:“你这般将她送回去,就是在活生生的打连大人和四皇子的脸,盟结不了,倒是先结了仇。太子殿下本来就是岌岌可危,你让他如何是好?” 提到太子,明靖珩顿时愣在了当场,彭氏见他面色似有松动,又劝他道:“再说了,连姑娘接是接回来了,你就随便给她个名分,仍是和阿芷一同住着,只当没她这个人便好。左右我给她安排在了乱玉轩,离你们那边八丈远。” 见他仍是有些不认同,彭氏又道:“连大人再怎么厉害,难道还能管自己女儿的房里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