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天上下起了雨,雨虽不是很大,不多时庭间却也积起了水。 扶延仍跪在承明宫前,雨水顺着他打湿的发丝不停往下滴着水,浸在雨里的膝盖已经没了知觉,身子也摇摇晃晃的似乎下一刻便要倒下去,雨砸在头上让人有种晕乎乎的感觉。 忽的,扶延觉得像是雨停了,可耳边还不断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缓缓抬起头便看见一双莹白的手捏着柄二十四骨的纸伞,为他挡住了风雨,头顶有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我若不来,你还打算跪多久?” “偃生?”扶延欣喜地想站起来,却因跪了太久膝盖已然麻木僵硬,膝盖刚稍稍离开地面便马上又跌了下去,偃生立马扶住他,将他慢慢拉了起来,扶延扒着偃生吃痛地慢慢站起来,一边扶着膝盖一边问他,“你不是被关进天牢了吗?” 他忽的抓住他,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着他,“你不会越狱了吧?!” 偃生笑笑,“越狱又如何?你以为凭那小小的天牢当真关得住我?” “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偃生将伞递给他,扶延眨巴了下眼睛,“你这是干嘛?” 偃生抱胸笑了笑,“你还想我把你送回去不成?” 说完他便转身走进了雨里,只留下从雨幕里传来的清朗声音,“你且回去等着吧,明日我便回来了。” 果不其然,第二日偃生便被放了出来。皇帝甚至将他请进宫亲自赔罪。 “先生,是安宁之过,朕已命人将她关在清音寺不抄完一百遍般若经不准出来!希望先生看在朕的面子上原谅她顽劣无知。” 偃生在心底笑笑,才这般年纪已经学会了陷害人,还用如此阴毒的手段,不仅是害了他,还殃及了旁人,这般竟只是顽劣无知吗? 这般的女子,他日若是谁娶了他,恐怕是与她名字相反,不得安宁。 偃生抬起头对皇帝笑了笑,“臣自是不会与公主计较,毕竟是臣谢绝了陛下赐婚的好意,让公主蒙羞,是臣的罪过才是,只是,此番臣还要向陛下说另一件事。” “哦?何事先生还请说。” “公主请臣给甄婕妤看病,虽说只是幌子,但甄婕妤身上确有恶灵附体,才会一病不起而太医查不出缘由。” 皇帝大惊,“先生所言可当真?” 偃生俯了俯身,“臣自是不敢欺瞒陛下。” 皇帝皱起浓而锋利的眉,“可是朕的后宫怨气太深才会招来如此恶灵?” 偃生淡淡笑了笑,“这只恶灵并非来自宫中。” 此话一出皇帝更是诧异,“若非朕宫中之人为何会找上甄婕妤?” 偃生面上露出些隐隐的笑意,不答反问道,“恕臣冒昧一问,陛下可曾辜负过什么民间女子?” 皇帝的表情明显地一怔,面色渐渐显出悲恸,似乎沉浸在了一段极为悲伤的回忆里,过了良久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朕确实有负一人。” 这个皇帝名叫谢琰,一出生便做了太子,但他这一生过却委实有些坎坷。 他在十岁时他那个短命的父皇便两脚一蹬驾崩了,十岁便当了皇帝,一个十岁的毛孩儿当皇帝自是免不了成为别人追逐权力的傀儡,他母妃便是其中一个,打着谢琰尚幼的幌子垂帘听政,却又被他叔父以后宫不可干政的理由,发动了一场“清君侧”的政变,不仅杀了他母妃,更是将他秘密流放至极北之地,却对外宣称他是重病在身无法治国。 他那个叔父夺起皇位来虽是厉害得很,却完全没什么脑子,一当上了皇帝之后便原形暴露,穷凶极奢,整日沉迷女色,还认为只要当了皇帝便能高枕无忧了,可眼见着国力日渐衰微,一些个肱骨大臣终是坐不住,要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原支持他的人也纷纷倒戈,将谢琰从极北接了回去,助他又夺回了自己皇位。 他在流放到极北之地时曾遇到过一个女子,若非有她的帮助他恐怕熬不过数个极北的寒冬,当时那些大臣秘密来接他时,他不知前路如何,不想将她也卷进京都的暗流之中,便许诺他日若重登皇位,定迎她做他的皇后。 可这杳杳数十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她,他的后位也早已给了别人,身边儿女成群,他亦已经渐渐老去,并非是他变了心,他也去寻过她,可她却像忽然人间蒸发,再寻不到她的踪影。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还记得她的名字,叫阿奈。 谢琰正沉浸于回忆之中,却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清清冷冷的声音,“陛下可还想见到她?” 想,当然想,他已经找了她许多许多年。 偃生将谢琰带到了甄婕妤的寝殿,他看着甄婕妤那张并不熟悉的脸,早已有了皱纹的脸上却显出了些激动的潮红,像只是个愣小子见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可他却是已逾五十。 偃生静静在一旁并未说话,只是默默的将双手合十,嘴里小声念着现形咒,原本聚在甄婕妤头顶的那一团黑气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影,按理说若她与谢琰是少时相恋,此时的模样也应是一个佝偻的老妇了,但渐渐出现在谢琰面前的竟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女子,那个曾存在于他记忆里的阿奈的模样。 他忽的便红了眼眶,作为一个年逾五十的帝王,他竟红着眼喃喃地轻喊她,“阿奈。” 那女子亦是极为悲伤的容色,却是多了几分幽怨,她掩着面哽咽地问他,“你为何不来找我?” 谢琰连忙解释,“我找过你!找了你好多好多年,可是……”他声音渐渐低下来,“我找不到你。” “你骗人!”阿奈神情激动地吼道,眼睛更是因愤怒变成了血一般的颜色,模样十分骇人,像是发了狂一般不断重复着,“你骗人!你骗人!” 她一边发狂地吼着,身形不断膨胀成一团黑影,只剩下血红的眼睛,与骇人的血盆大口,刚刚还是少女模样此时已完全成了一个厉鬼,下一刻便要朝谢琰扑过来,偃生见情况不妙,立即闪身过去挡在了谢琰面前,双手凝出一个巨大的结界,阻挡了阿奈的进攻,他咬破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红色的符咒图案,右手一挥那血咒便向前飞去打在了阿奈身上,只见阿奈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那团黑影便不停地扭曲,变形,伴随着常人无法发出的凄厉惨叫渐渐又变回女子的模样,无力的瘫在了地上。 偃生撤掉了结界,垂眼站在原地看着她,“你且冷静下来,或有误会。” 阿奈虚弱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凄凄地笑了一声,“误会?能有什么误会!” 她抬起眼来恨恨地看着谢琰,“你说你来找过我,可我从未离开过,怎会找不到!”说到这里她忽的笑了一声,“我等啊等,没等到你来接我,却是等来了一群人将我全家杀害,谢琰,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你!” 偃生听到这里大概是懂了,这女子说的不假,皇帝说的也不假,他确是寻过她的,只是为何她从未离开,他却一直未寻到,她家还惨遭灭门,这怕就要问问如今坐在那后位之上的那人背后的家族了。 这个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他刚夺回帝位,手上其实也没什么权力,他遣去寻她的人,恐根本都不是听从他的差遣,至于为何要杀她,自是她威胁到了他们的利益,但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子又能有何威胁,无非是有些人怕这个曾与皇帝同甘共苦的女子夺去了他们家千金的宠爱,他不得不感叹,当个皇帝也是不容易啊,连自己心爱的女子也无法保护,甚至被人害了性命都无从所知,还痴痴地寻,痴痴地等。 偃生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谢琰说,“陛下,鬼魂本是无法离开自己死去的地方的,这位姑娘虽怨念太深成了恶灵,却跋涉多年才来到京都,灵力早已消耗得差不多,才只能附身于身体虚弱的甄婕妤身上,加之刚才的发作,臣估计这姑娘已撑不了多久,陛下若有什么话,还是尽早说完的好。” 说完这话他看到谢琰眼底已隐隐泛了泪光,偃生垂下头,“臣退下了。” 偃生走出去掩上房门时看到谢琰向她走过去,缓缓伸出手,轻喊她,“阿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