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轻轻问出这句后才回过神，自己都觉得有点尴尬。

就，有点突兀。

对面的青年也怔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什么，朝着江轻轻诚恳笑道：“我很感激江小姐。”

“感激？”江轻轻一脸不解。

你的作品取得了那么高的成就，结果荣誉都归属于另一个人了。

这种情况下，身为枪手，你总该会有点心理不平衡的吧？

哪来的感激？

裴启明懂她的意思。

他唇角扬起的笑弧很浅，但那双看似淡泊的眼睛里，却像攒着激荡的暗流，在一片沉寂的黑色之中，熠熠生辉。

江轻轻又怔了一下，就听他说：

“如果我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作品，会有今天的成就，江小姐信吗？”

江轻轻看着他的眼睛，蓦地点头：“信。”

裴启明笑着补充：“一方面，我早料到我的剧本能拿下最佳编剧奖，所以今天，只有喜悦，没有不甘。另一方面，买卖买卖，钱货两讫的事，您给我钱，我给您剧本，双方自愿，自然不至于事后怨怼。”

江轻轻张了张嘴巴，觉得这人不愧是搞文学的，这话说得可真好听，甚至还将她也美化了一番。

不过，她心里还是知道。

或许因为给了钱的缘故，她不欠枪手什么。

但这件事爆出去后，那些曾经欣赏她才华的人，都会觉得受到欺骗，这才是问题关键。

这件事，她也没想出什么解决方案，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江轻轻从自己随身带的包包里，摸出一个盒子，放到桌子上，推到裴启明那边：“这个给你。”

裴启明猜到是什么，打开盒子后，果然看到是一座刻着“最佳编剧奖”的奖杯。

他将盖子盖上，又推回江轻轻这边：“我不需要。”

他说的不是“不能要”，而是“不需要”，说明这人是真不在意这奖杯。

然而江轻轻却感觉头疼。

她一脸纠结地看着又被推回来的奖杯，好半晌才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忍不住问他：“我能知道，你为什么这么……”

她顿了一下，想了个词：“淡泊名利吗？”

那边裴启明又否认了她的词，自己换了种说法：“算不上淡泊名利，只是不喜欢被束缚。”

他说这话的语气一如之前的平淡温和，笑容清浅。

但这么简单的一句，却让江轻轻颠覆了对他的印象。

她最初觉得，这是个平和而内敛的男人。

但现在又觉得，他是个疯子。

就像那些疯狂的艺术家，哲学家，游离在凡尘俗世中，一半是天才，一半是疯子，丝毫不受世俗枷锁禁锢。

再看看那装着奖杯的纸盒，江轻轻知道它是送不出去了。

她还想问，这人为什么会找她卖剧本，那位一直旁观的律师却突然收到裴启明的眼神示意，将合同递给了江轻轻。

江轻轻有女配买下《那个贫穷的秋天》的记忆，于是自然知道，只需要签下这么一份合同，再给裴启明一笔钱，他的下一部作品，版权署名权等等，都是她的了。

而且合同后面有一个保密协议，如果裴启明泄露了合同相关秘密，他将赔付她一笔庞大的违约金。

还就真如他所说，这是一笔双方自愿，钱货两讫的买卖。

接着，裴启明递过来一沓剧本。

那是一个电影剧本，名字叫《我选择爱你》。

光看这名字，江轻轻稍稍有些轻视，毕竟电影圈里是最瞧不起简单肤浅的爱情电影的。

但看完整个剧本，她却意外感到惊喜。

剧本开头，描写了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他站在一座墓前，神情悲伤。

画面一转，男人独自一人过三十岁生日。

他喝了酒，生日氛围孤独而悲伤。

吹灭蜡烛前，他许下三十岁的生日愿望：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好好爱你。

再翻到下一页，文字描绘的画面发生了巨大变化。

那是一个海边小镇，以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为视角。

除了海风的湿咸，女孩的家庭和学校，是一团糟。

醉鬼爸爸，懦弱的妈妈，以及学校孤立她，霸凌她的同学……

很普通的开场，接着也是很烂俗的情节。

十八岁的女孩遇上了三十岁的男人，这男人无条件地，处处对女孩好。

而女孩则因为叛逆，对“大叔”异常排斥。

不需要额外的解释，江轻轻从细节处猜出来，这是开头那个男人穿越了，回到他心爱之人的十八岁来爱她。

接下来的剧情，是男人对女孩的救赎，用一颗温暖的心，领着女孩走出一片阴霾灰暗的人生。

如果剧情单单在这里结束，这也能算得上是一本有关“救赎”的，不错的爱情故事。

然而接下来，在女孩二十岁这年，海边小镇经历了海啸，男人为救女孩，葬身大海。

江轻轻刚想骂一句“什么鬼”，画面一转，故事还在继续！

女孩二十五岁这年，在大城市里遇上了一位二十七岁的男人，这人和五年前死在大海里的男人比起来，除了更年轻一点，长相几乎没有差别！

可是这个男人，全然不记得女孩了。

甚至还因为一些误会，对女孩印象极差。

但女孩没有气馁，她一如当年男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一样，热情如火地介入男人的生活，给他关心，给他爱，陪他度过各种困难……

就当江轻轻以为，终于又迎来完美结局的时候，女孩在男人三十岁前夕，为救男人而车祸去世。

紧接着，男人站在女孩墓前……

男人过三十岁生日……

男人许愿：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好好爱你……

看到这个和开头完全吻合的结局，江轻轻才算理清楚了。

这个故事，几乎可以说是一个轮回。

三十岁的男人，身体回到了女孩十八岁那年。

他选择好好爱她，最后死在大海……

二十五岁的女孩，她爱着已经死去的三十岁男人，又遇到了正常轨迹下二十七的男人。

她选择爱他，把二十七岁的男人变成了那个三十岁的男人，然后开始了新一轮的轮回……

江轻轻虽然不是编剧专业，但也算看过不少电影。

她记得有影评人说过，三流的剧本堆砌剧情，而一流的剧本，剧情只是冰山一角，藏在海面之下，引人深思的东西，才是可贵之处。

她手里这个剧本，表面写的是爱情，救赎。

但在这底下，却又蕴藏了一种相当高明的宿命感。

除此之外，男女主的结局，实际都是被对方救赎，为对方而死，又眼睁睁看着对方为自己而死。

这不禁让人深思，如果他们能站在上帝视角，理清楚发生在彼此身上的一切。那么，他们还会在那两个重要的节点，选择深爱对方吗？

江轻轻只是将剧本看了一遍，就有了不少思考。

好半晌，她才从剧本中抽离出来，目光落到对面的男人身上。

裴启明，他始终从容不迫，此刻温和笑道：“价钱和上本一样。”

“……”江轻轻嘴角微抽了一下。

其实，《那个贫穷的秋天》拿下最佳编剧奖，这男人完全可以坐地起价的。

不过，江轻轻本来就没准备再买他的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