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母被顾桩突如其来的话打击懵了,她还是头一次听素来懂事的大儿子这种态度讲话,张口就是要赶人。
她颤着唇,情绪有些激动:“你要赶我们走?”
顾桩垂眼看她,眸中复杂难辨。
以往每一次他和陈家发生矛盾,有庄母在其中调和,他舍不得看母亲为难,总是早早做退让的那个,但今天他不想退了。
“妈,不是我赶你,你当然可以留下住,我指的是其他人……”顾桩的眼神扫过陈家三人,“我家庙小,容不得大佛,剩下的打哪来回哪去,自觉点别让我赶……”
陈叔和他的一对儿女闻言面面相觑,但谁也没敢接话,纷纷看向庄母。
谁都清楚这个时候回城市意味着什么,天天蜗居在家出行受限不说,每日吃喝也只能靠着寥寥份量的集中供应,哪有农村过得滋润。
庄母伤心了一会儿,内心思忖着拖家带口回城是不可能的,她必须想办法带丈夫和儿女一齐留在乡下生活,为今之计只有靠软化顾桩的想法。
想到这里,庄母放柔了语气,再次反省道:“小桩,都是一家人,你要是不喜欢,这井我们不动了,以后也不再让别人进院子……”
她还扯过陈文凯和陈文雯,让他们郑重给哥哥顾桩道歉,姿态做得足足的。
只见那两人磨磨蹭蹭,脸都憋红了,从小到大从来只有顾桩妥协的份,哪有他们正儿八经给他赔礼过。
但此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情势逼人认清现实。
为了能继续在顾家小院里住着,被庄母硬拉的两人低埋下头,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对不起”。
然而顾桩却看也不看他们,他不接受。
“你们赶紧收拾东西离开,我这不欢迎你们,也绝不会再给你们住。”他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陈父,像是在讽刺他一张老脸怎么好意思继续赖在继子的家里。
顾桩嘲弄的神情与言语使得陈叔拉下脸来,也一下子气坏了陈文凯和陈文雯。
一心护着父亲的他们不再忍耐,不顾庄母苦心阻挠,心直口快破口大骂道:“你以为谁想住你这破地方,又脏又臭,像你这个人一样,呆着都嫌恶心……”
这话说得实在过分,顾桩气到极致,面色瞬间冷凝,浑身像披了层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厚冰锥,谁来剌谁。
“嫌恶心你们滚啊,死赖着干什么!”
“要不是看在妈的份上,谁想把房子给你们住?”
“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还嫌恶心呢!”
论打嘴仗,顾桩一个顶两。
庄母知道顾桩是气极了,再说下去只怕过犹不及,完全引起他的逆反心理,便准备劝架。
可沉默少语的陈叔突然开了口:“文凯,文雯,去收拾东西,我们走!”
听父亲发了话,兄妹俩一阵欢呼,他们早不想受顾桩的窝囊气了,情愿回城市苟着。
庄母落得两头不讨好,顿时挫败不已:“老陈……”
但她无力阻止什么,离开的事情已成定局,就算是为了自己的脸面,陈家人也绝不会再住在顾家村,庄母自然也只能跟着他们走。
中午未到,一行人就拾掇好了行李,来时一车,走时则一车加一车顶蔬菜,那些顾三叔公承诺的每日菜量与玉米都被提前兑现了。
顾桩没计较这些占用田地的租换物落进继父一家手里,人能走就好,东西权当是他用来孝敬庄母的。
不过陈文凯和陈文雯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始终觉得顾桩欠了他们家。
如果不是他们过来帮衬,付了一万五千块钱,顾家的房子依旧还是会被顾小叔家占着,田地也在顾三叔公那,他顾桩什么都得不到。
而现在房子、自留地都拿回来了,顾桩就开始卸磨杀驴赶他们走,实在是翻脸无情。
庄母可能也认为顾桩不懂事,白费她的苦心。
所以在陈家兄妹被小院外看热闹的顾家村人问询,趁机胡乱添油加醋时,她没有反驳,只叹了口气道:“唉,孩子大了,自己心里有打算,我们当大人的又能怎么办呢……”
这几句稍带埋怨的话落进顾桩耳朵里,他愣了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
庄母和陈家人仿佛失了智,明明是他们要来的乡下,要住的房子,要讨的地,最后竟能什么都怪罪到他身上,占据道德制高点,还指责他过河拆桥。
他们走后,失魂落魄的顾桩安静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陡然清晰地意识到,在母亲庄女士的内心,多年来自己与陈家究竟谁轻谁重,其实是一目了然的。
此时,一直陪伴在他身后的陶田上前轻轻拥住了他。
男人什么都没说,但宽阔的怀抱就是最好的安慰和最坚实的后盾。
顾桩在陶田的安抚下慢慢褪去了怨怒,恢复成以往俊秀恬淡的模样,两人照例打了水,随后将大门牢牢锁上。
从此以后,顾家小院依旧暂时只作取水的地方,两人日常居住还是在更为习惯的旮沓村。
顾桩在回到家以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计算手机里的余额,他将几张银行卡里的存款拼拼凑凑,终于攒满一万七打给庄母。
尽管里头的一万五合该是庄母自己惹来的医疗费用,但顾桩依旧算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下,他再也不欠他们任何话头了……
*
旮沓村的旱情在加重,或者说北方各地都是如此。
一场全国性大旱莅临北地各农业大省,恰逢夏粮收获在即,农民担忧即将收成的庄稼会因缺水而减产,纷纷提前收割起来。
夏收以后,农田空旷无垠,但谁也不敢贸然播下秋种,只等待着旱情过去。
比大旱更牵动人心的还数疫病,从国家级病理实验室里传出的最新消息,流感病毒在温度越高的条件下,活性竟越强,甚至高温也无法完全消灭该病种。
此消息一出,全国人民愈发慌乱。
凑巧又有几座城市大规模涌现无接触性感染流感病毒的病症人群,一时间人口密集的城市成了人人岌岌可危的地方,外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生产消费交通完全中止瘫痪。
庄母一家回去得还算早,千辛万苦避开道路上的无数拦截点,又在小区外的定点酒店里自费隔离了半月。
见他们没有得病,这才被物业允许进入家门。
可还来不及安顿妥当,进门的第二天,所在城市就爆发了大流感,小区各栋楼都被贴上了封条锁上锁链,户户都得待在家里,不许外出。
只是如此便也算了,更叫人难以隐忍的是每日推送上门的蔬菜米面单一,偶有蛋类,肉类极少,要价却很高昂,偏偏还不得不买,不然就没有吃的。
自打回了家,过上有网有空调避暑生活的陈文凯和陈文雯舒坦极了,可庄母和陈叔的面色不大好看。
一回来短短时间内花去数万,生活的重担压在两人身上,为此,他们爆发了不止一次争吵。
“是你那个好儿子把我们赶走的!”
“你还说,小桩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那个时候就该听我的,态度软和一点,或许现在我们还能呆在乡下……”
“他都把我们的脸撕下来丢地上了,我哪里还住得下!”
庄母偏过脸,不肯多言,又烦又难受。
收到顾桩一分不少打来的钱以后,她内心猛然一惊,觉得不妥,恍惚间感觉到自己或许要失去这个最听话的儿子了……
得病的人多起来,医疗资源就变得分外紧张,各地热病医院不得不打发走一批仍在观察期的已治愈者,其中就有旮沓村数月前被接走的二三十来位村民。
他们回村以后,村里其他人都想听医院里的故事,因而那几户门前总围着不少人,不过陶田和顾桩没去凑热闹。
眼看天一日比一日旱下去,顾家小院里的井水也日复一日低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