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宸喧一怔,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偏偏又不知该如何撒谎蒙混过去,只能撇开头,道:“就是书而已,希望姑娘不要多问。” 怀玉惊到的同时,心里有了了然,原来这书也是有好有坏的,看来萧宸喧是读了杂书移了性情,她忽然想起那天怀子满把萧宸喧做的文章交给自己又让自己转达的话,冷笑了一下。能把书里的论点做到文章上去,看来萧宸喧是很信那本书了。同时又很好奇,他看得究竟是什么书,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放着圣贤书不读看这些! 萧宸喧三两口把荷包蛋吃了,道:“姑娘,小生先去歇了,你也早些休息。” 怀玉点了点头,又问道:“不知公子何时得闲能再教我认字?” 萧宸喧愣了愣,皱着眉头思考了会儿,道:“今日小生便要上课去了,落课在酉时,倘若姑娘不介意,便在晚饭后挪个一个时辰来学吧。”话毕,便匆匆地走了。 怀玉算了算时辰,现在估摸着最早也应该是寅时了,学堂辰时便开课,萧宸喧是不用睡的么。进了一日的学,本该乏累,晚间却还肯来教导自己,想起上回废掉的时间和精力。怀玉不得不承认,萧宸喧这是在和自己过意不去,纵然年轻,也没得糟蹋自己的身体。 怀璎沐浴完毕,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从屋里出来了,她的头发已经到了腰间,一把抓在手上还抓不拢,水都滴答滴答地掉在地上。怀玉顺手取了她挂在肩上的毛巾,帮她擦头发上的水珠。 不远处,已经有鸡在鸣啼了,正房里忽然亮起了蜡烛,怀璎紧张地拽着怀玉的手腕,有些害怕,低声道:“娘亲起床了。”顿了顿,声音透着些绝望,“阿姐,不是娘亲,是父亲!怎么办?” 怀玉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继续给怀璎擦头发,又转过头去看怀子满手里拿着个蜡烛,站在门槛处望着她们。隔得有些距离,又是黑天,姐妹两个都瞧不清他的神色,只是无端觉得严厉,还隐隐觉得已经有了怒气。过了会儿,怀子满的身后露出了董氏的裙袂,怀子满回头和她说了两句话,便自己举着蜡烛往书房走去了。 无论是怀子满还是董氏都穿戴得很整齐,怀玉忽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今晚发生的事,他们都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董氏重新回屋取了盏蜡烛,她穿着件水蓝色素纹的褙子,头发挽成圆髻,簪着根银制的发簪。董氏很少这般打扮,虽则她平日里的装束也都是简单为上,只是这件褙子是去年才新作的,簪子是今年怀子满买来送给她的,这样新的衣裳和首饰,依着董氏的性子,只会在到阿婆家里去或者见客时才会穿,她平日里更喜欢穿布衣。 怀玉暗道了声不好,果然董氏看着她们两个,未语先扬手扇了怀璎一个巴掌,怀璎哇得一声就哭了。董氏那手也在抖,她红了眼眶,低着嗓音吼道:“你别哭,你还有脸哭了。”又看着怀玉,泪水已经盈眶,“你也是个不听话的。” 萧宸喧房里的灯又亮了起来,洒出了半扇的光亮,怀玉却已经没有这个心情去理会他了。怀璎捂着自己的脸颊哭得荡气回肠,铿锵有力,好像那一巴掌她受着是有多委屈。 怀玉哑着嗓音开了口:“娘亲,今晚是我和阿璎做的不对,您消消气,我们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董氏说得语气都不自觉地激动了起来,她平日里说话都是温婉的,现在的嗓音又尖又利,“你,半夜不好好睡觉,坐到西厢房去!还脱了衣裳,只穿着个亵衣就出来了!知道的说你顽皮,不知道的会说你什么!”她伸出的手指都快戳到怀璎的脑门上去了,怀璎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边却又缩着身子躲。董氏又指着怀玉道,“还有你!不知道管教妹妹,自己也不知道好生拾掇,就给不认识的男人下厨做宵夜吃!我且问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怀玉不可思议地望着董氏,她很难想象,董氏一早便醒了,穿戴好衣裳,一动不动地站在纱窗后面看着他们。董氏怎么可能会忍着,又有什么理由惹着不出来教训两个不听话不守规矩的女儿? 萧宸喧本来也没躺下多久,听到动静,他便很快地重新穿戴好,推门出来了。看到院子里震怒的董氏,忙快步走了上去,想和她解释三人的清白,但董氏只是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便对怀玉道:“老爷在书房里等你。”又对怀璎道,“你回正房里跪着,别急着哭,等天亮了,我把你带到阿婆家里,让你阿婆给你教教规矩。” 怀璎听了哭得更凶了。 萧宸喧犹疑了会儿,道:“师娘,此事小生……” 董氏瞧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着不耐烦,失望以及气愤,道:“萧公子歇着吧,这是怀家的家事,与公子无关。” 怀玉瞟了眼边哭边可怜巴巴瞧着自己的怀璎,不由地倒抽了口气,把怀璎送到阿婆家让阿婆教导,那怀璎可就要被毁了。 董氏口中的阿婆,其实是怀玉与怀璎的祖母,是怀子满的亲生母亲。只是因为当初祖父与怀子满断绝了父子亲戚,再不允许踏进家门一步,所以怀子满不能唤其母,跟着怀玉与怀璎也没有资格叫她祖母。只是老人家到底还是心疼小儿子在外头吃苦,回不得家,便等怀子满父亲故去后,又重新把怀子满认了回来,但为了不违背怀子满父亲的意思,只得唤其阿母,跟着怀玉与怀璎也都叫她阿婆。 怀子满到底还是不能踏入家门,所以他这一支与整个怀家大族都不亲近。怀老夫人倒是记挂着儿子,先时偶尔会来这里坐一坐,但又觉得总是她这个长辈来瞧小辈不大合适,便就隔三差五地把董氏叫回去,问些关于家里的情况,然后对她进行一番挑剔。 怀玉也很清楚地记得,这位阿婆,不喜欢董氏,也不喜欢自己和妹妹。不过没关系,怀子满也不喜欢阿母,不喜欢他的所有族亲。董氏是在气头上说要把怀璎送走,但只要怀子满不同意,这决计不会发生。 想安生了,怀玉也放心地去了书房。 怀子满正等着她,倒了两盏已经冷了的茶,对向放在桌子的两端。怀玉对父亲的所有的印象都是在怀家出事以后,停留在了那个在牢房里想和自己说话,自己却听不懂,只能无奈地转了话题的可怜老头上。所以怀璎害怕怀子满,但她不怕,望着怀子满时也再不会像上辈子那般疏远,她所记得的是那声轻叹“我再也不能护你们周全”。 那是只有父亲才会说的话。 怀子满掀起了眼皮,道:“坐罢,我就是想和你聊几句话。” 怀玉战战兢兢地坐下,她虽不怕怀子满,但也知道这件事自己错了许多,也安心受罚,只是不知怀子满打算要如何罚她。怀玉回想往日里怀瑧淘气了,怀子满是如何处罚的。 怀子满却还算和颜悦色,说要和怀玉聊几句,当真是先聊着:“跟宸喧学了回字,收益了多少?” 怀玉愣了愣,虽不解其意,但也不敢怠慢,忙道:“认了二十个字,不过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闲来也在练字,如今只写到横,这一笔简单,但难写。” 怀子满赞同的点点头:“横虽简单,只一划,但是多少字的起始,灵魂。这一划若松散了,整个字便也塌了,是该好好练。”顿了顿,又道,“我先前不教你识字,如今却不阻止你识字,你觉不觉的奇怪?” 怀玉点了点头,这个问题,是她想了两辈子都没有想出来答案。 怀子满想吃口茶,但那茶早已凉透了,他勉强咽了半口,便放下了。将手负在身后,长长的广袖垂落下来,他漫步走到那一架架的书前,道:“这些书,大多很薄,与作书人波澜壮阔的一生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可是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出于肺腑。” 他随手取了一本已经翻得很烂的书,书页卷边,泛毛,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一角满是朱砂的批注,“这是《论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寥寥数字,你可知夫子是见了多少白骨露野,王道潇潇才得出的?你又可知他为了他的理想,治国平天下,周游列国十四年,在新郑时被人形容为丧家之犬,他还很高兴地说‘真像!真像!’。十四年后还乡,他已经苍颜白发,妻子早一年亡故,又两年,独子亡故,又一年,颜回去世,又一年子路与冉耕死去。他最看重的人都死了,但他还在勉力支撑着开学馆,整理书稿,完成六经。” 怀子满已经动了容,他静默了一瞬,双手爱惜地抚着那本《论语》,道:“夫子问,我们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为什么总是徘徊在旷野?子路回答,也许是我们的仁德不够,所以大家不相信我们;也许是我们的智慧不够,大家难于实现我们的主张。夫子又问,倘若仁德就能让人相信,为何伯夷、叔齐会饿死?倘若智慧一定有效,为何比干会被杀?子贡的回答是或许是夫子的理想太高了,所以到处不能相容,老师为何不把理想降得稍微低一点?夫子还是不满意,只有颜回回答,夫子理想高,别人不相容,这才显出君子本色。倘若我们的学说不完善,那是我们的耻辱,如果我们的学说完善了却仍然不能被别人接受,那是别人的耻辱。” 他顿了顿,眼泛泪花,“所以夫子一直都没有放弃,即使总在旷野中行走,被人形容成丧家犬,被匡人拘禁,被浦人扣留,他也没有停止。只是在颜回亡故时,他才连声呼喊‘天丧予!天丧予!’” 怀玉坐在位置上,看着怀子满似乎是陷入了发狂的模样,只觉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了,头皮发麻,来自怀子满的充沛的感情在那一瞬被她准确地接收了,感知了,并且身受了。那样充沛的感情,像是决了口的黄河水,浩浩汤汤喷薄而来,压抑了多久,便喷涌多久。 “当初我们云州十论,”怀子满深深叹了口气,把《论语》放回了书架上,又不觉得呢喃了一句,“云州十论。” 这是第一次,怀玉在怀子满口中听到了云州十论。 怀子满少时负箧求学,布衣芒鞋,遍访名师,后于云州十论名声大噪,成天下大儒,却偏偏又选择避世不出,只开学馆,并不著书立论。无疑,他的转折在云州十论。 怀子满走了过来,道:“这些话,你还不能体会也没关系。只是为父念了一辈子的书,多少有些书上的洁癖。为父也知道,如今的世道但凡有些家底的,都愿意要女孩子学点字,博个才女的名头,等将来谈婚论嫁了,也好长些资本。为父向来不喜这些,又不知道该如何与你们说这些。再加上,不识字是件蠢事,识了字又是件憾事,这中间的分寸,为父也怕你们拿捏不住,落得个与为父的光景。所以一直在犹豫,男子到底还有为国报效的一条路可走,但女子即使读了再多的书,知道了再多的道理,也只能在后院操持。为父知道你是个倔强的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只恐识了字害了你。但现在,既然你一意想识字,为父也不拦你,这是你做出的选择。” 怀玉道:“父亲,这世上的书,唯有圣人之书可读么?” 怀子满愣了愣,似乎没有想到怀玉会问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这个问题谈得有些早了,既然你问了,为父便告诉你,圣人书一定要好好地看,那是稳固性情的,之后,你愿意看什么便看什么。当日荀子授书,韩非李斯皆向法;董仲舒集百家之言方能罢百家而尊儒,往后历代名士,入世以半部论语治天下,出世庄周卷宗在手。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他们内核还是个儒士。” 怀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到了萧宸喧看得不知名堂的书,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放下了圣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