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机负手而立,面视薄雨,如一棵老松,虽然身形弯曲,依然有迎风立雪的姿态。
一提到疾病,他脸上再无一丝玩笑的痕迹:“世人无知,常分不清天花与水痘,其实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病症。天花起于四肢,后聚向胸腹,而水痘则刚好相反,所以小娘所得其实是水痘。”
孙策不精于医药,但也算见多识广:“策倒是有所耳闻,听说这两种病都由痘娘娘掌管,是否要请痘娘娘?”
果然,这个时代的人,一听到耳熟的疾病,第一反应就是找相关的神仙。
李隐舟略腹诽两句,但并不逾矩出声,要在张机这个流行病学的祖宗面前搬弄知识,那就真是班门弄斧了。
张机神色一冷,眼神却如残炬,隐有微末的光芒。
“少主博闻强识,难道没读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又何须请动神仙?”
孙策时而随父出征,并不长居庐江,与张机只有数面之缘,不大清楚他的作风。但他自幼在血海尸山中翻滚长大,见惯了生老病死,当然也就不至于天真地把希望压在虚无缥缈的神仙的身上。
他与孙母交换过一个眼神,朝张机恭敬道:“依先生高见,小妹之病,可还有救?”
张机虽然目光漂浮,但视线的余暇却始终落在李隐舟的身上,见他静立侧听,没有一丝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便知道他也早有了主意。
手指微微捻动,仿佛敲定了什么,张机道:“阿隐,你说你流落过滇南,这病也常见于滇南,你可知道有没有救?”
一时孙家老幼主仆的目光都聚焦在李隐舟平静的面容上。
李隐舟万没想到张机会突然提及自己,像被教授突然抽中答题,心头免不了一跳。但擂动的心跳只是一瞬,热血灌上脑门,将储备已久的知识打开。
“有救。”
张机又问:“如何救?”
李隐舟从容不迫地答:“不救。”
孙母被师徒二人猜谜似的一问一答迷惑住了,语气露出焦急:“请张先生不要再逗弄小儿,小女的病可究竟要怎么救啊?”
“你没听他说吗?”张机目光锐利地扫她一眼,“不救,便是救。”
孙策眼眸微动,拉住孙夫人就要发作的手,恳切道:“请先生明示。”
张机也不再卖关子,冷哼一声:“若非少主与太守公素有龃龉,今日恐怕在此的也不是老夫吧?要是那些个巫医来救,岂不是又要请神仙,做法事了?”
孙策算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先生不与凡俗同道,策也敬服,但还想请教先生之道。”
张机笑意中夹一丝冷意:“亏人人都说你是天选之才,我看到底是个蠢人。阿隐,你告诉少主。”
李隐舟知道他有心考量,不急不忙,在心中将超前的认知整理成通俗易懂的话语,方才开口解释。
“水痘一病,起于毫末,小娘沾染了脏东西,才发了这场病,痘子发出来,脏污也就跟着发散了,等熬过这段时间,不再接触脏东西,自然便脱离病痛了。”
他想了想,歪着头软软地补一句:“这都是以前学生道听途说的,要是说错了,还请先生纠正。”
不管在哪个时代,做学生的都得卖卖乖,谦和一点总是不讨人厌的。
张机颔首道:“不错,小娘发热,也是由于水痘溃破,邪由腠理入肌肤,所致热症。只要好生养护,不加惊扰,便可以度过这一关。”
孙母嫁给将门数十年,早阔别书经多载,听得也是云里雾里,但最后一句话却入了耳,多日的忧思终于放下,长叹道:“好好好,一切听先生所言。”
张机叮嘱道:“我去写几个方子,你日日拿干净的泉水熬了给她灌下,能喝便喝,不能喝就作罢。要紧的是忌生冷辛辣,每日清淡饮食,切记不许她抓挠,便可万事大吉。”
他目光移动到李隐舟万分乖觉的脸庞上,语调平平淡淡:“仲春常发急病,我须回去看顾铺子,小娘并非重症沉疴,阿隐你就留在这里日夜看顾,一日三次回来禀报我病情。”
孙母显然不大信任一个半大的孩子,笑道:“这童子年幼,何须辛苦他,我找几个家丁轮番看守就是。”
张机断然回绝:“水痘虽不像天花致命,但也能传人,且成人染上,比幼童更危机数倍,所以万不可让旁人靠近。你别看阿隐年幼,他懂的,可比常人多多了。”
这话虽然是夸赞的意味,但李隐舟总隐约觉得有些别的意思,仿佛芒刺在背,一颗不太童真的心被剖得清清楚楚。
他微微仰头,朝张机露齿一笑,眼中净是纯真:“先生和夫人尽管放心,学生不怕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