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这个遮天蔽日的名字竟就这样轰然倾倒于病魔之下。
李隐舟一时不敢相信给予这位天怒人怨的暴君最后一击的,不是智慧的曹操,不是仁义的刘备也不是狂狷的孙策。
而是疾病。
暴君也好枭雄也罢在生老病死的无常面前这些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都褪去史册的粉墨成为最寻常不过的肉/体凡胎。
陆逊顿了一顿继而道:“袁术几年来作恶多端吴侯与曹公数次征伐再加上他待下苛刻,手下要员背叛者无数。听闻他本来想投奔袁绍公的长子,奈何中途被曹公派遣的刘备截住走投无路之下气出了病。”
于是这场病匆匆忙忙地将他轰下了历史舞台甚至连一个壮烈的谢幕都不曾有。
李隐舟记得,他最初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袁绍与袁术虽然离心离德但兄弟二人总算在一个阵营。不想袁术始终自矜于嫡子身份看不起他庶出的兄长二袁不久便各自成军从此成为敌营。
十年后,在这位嚣张跋扈的弟弟倾覆之际,袁绍肯伸出援手,绝不是因为化解了一生的矛盾,而只是因为同样已经在北方建立势力的曹操令他感到威胁。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即便是他生平最厌弃的嫡出兄弟。
可惜上天没有给他们再度联手的机会。
孙权于缄默中凛然北眺目光似欲穿破重山昔年在庐江郡的时候几人还曾褒贬过曹操,没想到不过十年,他就已经手握震慑北原的权势。
然而还不够,与人平分秋色不是曹孟德的风格。
他对袁术的死毫无波澜,而是思忖着将来的局面:“袁术既死,江淮已无人可威胁兄长的地位。只是在北方,袁绍与曹操终有一战。”
他这句话点醒了李隐舟。
几乎是脱口而出:“官渡?”
孙权狭着眼眸,目光淡淡。
他毫不惊讶李隐舟知道此事,袁绍与曹操早在今夏就剑拔弩张地开始对峙,曹操的重点布兵就在与大本营许都接近的郡县,而事实证明如今战场的确铺在官渡。
不过寻常百姓能透过街井滞后的二三传言看透局势,也算很有见地。
他忽转身,凝神望着李隐舟,仿佛就像要透过那微微缩小的瞳孔,直接探到他的心底。
直到对方收敛神色狐疑地摸着下颌,才道:“兄长说你预言过他将娶桥家女儿。”
李隐舟猝不及防地眨眨眼。
话题从北方紧张的战局遽然跳到孙策家的后院,他暂且没摸清孙权想说什么,惊讶之后含糊地支吾一声,打算敷衍过去:“桥家二女芳名在外,所嫁必不是等闲之辈,所以才想到将军。我也只是信口胡诌,没想到朱深真的和他提起了,算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吧。”
这个解释还算合乎情理。
孙权并不反驳他,甚至也没怎么听,英气的眉似蹙非蹙:“那你认为官渡这一战,谁会是赢家?”
青年英俊深邃的脸庞早褪去了年少的青稚,冷凝的眼神微微烁动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犹豫。
孙权未必真的相信鬼神,更知道李隐舟不是鼓吹通灵的巫医,就和八岁那年一样,他只是想要一个肯定的回答,一个支持他决定的声音。
足见他所推断的结局,一定和他的兄长、和所有江东将士的设想都不相同。
李隐舟瞟一眼陆逊,他亦负手北望,眸光温润映出孤高的云。
看来在此之前他们两人讨论的就是此事。
李隐舟当然知道这一战的结局。
大名鼎鼎的官渡之战与那场燃尽江天的赤壁之战齐名,是这段历史中第一场惊艳千古的战争。它将北方的枭雄送到历史的风口浪尖,从此手握搅动风云的力量。
面前这两人大抵怎么也想不到,东汉末年的三大战役,从官渡拉开序幕,接下来的阵地却换成了江东水光潋滟的舞台,将由他们自己亲身登场出演。
这是后话。
眼前的官渡之战是一场经典的以弱胜强的战役,也就是说,在曹操发动奇袭之前,绝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胜利将属于兵粮充足的袁绍。
也难怪孙权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李隐舟循着他们的目光遥远洛阳,晨起的寒碧似被浓淡有致地抹开,山川连绵起伏如无垠的海,斜风卷碎朝阳,将碎金点染上簌簌抖动的林澜。
日已出云。
轻盈一阵似暖还寒的风扑上面颊,将映在颊侧的光辉撩动闪烁。他浸着尚且凛冽的冬阳,轻声问:“少主在乎的是一场胜负么?”
孙权不定的眼神微微一凝。
覆着薄冰的眸下隐有狂澜掀动,然而他只是微微牵动嘴唇:“袁绍此人虽然权柄滔天,然而有勇无谋刚愎自用。曹操虽历挫败,但能屈能伸甘为人臣,反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有了今天的宏图。所以……”
不管此战胜负,最后能吞下北方中原的猛虎是谁已经昭然分明。
他散去犹豫,目光坚定地轻声吐出那两个字:“曹操。”
这个曾被他轻蔑的名字一出口,胸膛蓦地一热,好像这年轻火热的血液第一次贯穿了他的心脏,向着他紧握的双手泵出一股一股滚烫的血液与激情。
他按下悸动,喃喃重复了一次:“是曹操。”
李隐舟亦被他隐隐透出的心绪感染。
对于十八岁的孙权而言,睿智老练的曹操像一块无上的碑,年龄与阅历的差距如隔天堑,然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徒手攀岩,登临天际,誓将与之一较高下。
青年的壮志是摘星的剑,啸月的狼,一往无前里独带着一身狂浪的勇气。
那股激荡心境微微冷却下来之后,李隐舟下意识地转眸望向静默不语的陆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