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徒城外江流涛涛,一行白鹭展露羽翼,遥遥在蓝天间划下长长的痕迹旋即扑一声撩起水花。
一艘破弃的木船上立着素衣少年。
李隐舟几乎是狂奔过去在船下大声地喊:“你下来!”
暨艳低头看了他一眼蓬乱的头发在江风里狂舞。
他的兄长声嘶力竭地喊:“死不是办法一了百了是懦夫的行径你犯了错就要去弥补而不是去逃避。”
仲夏的朗日里天空中抽出一丝又一丝的晴雨,密密地交织成一张无法挣脱的网。
暨艳伸手接住一滴雨。
“公纪是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原是我给他泼上了脏水兄长你也是。”他望着长长的江流似乎在寻觅着江河的尽头,半响,才恍惚地问“若我活下来兄长又该如何自处呢?”
李隐舟片刻无言以对。
他没有资格替孙权、替孙尚香、替所有人原谅他。
“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李隐舟立于江畔只觉涛涛怒波一股接着一股拍向他的心门令他几乎站立不住,“你知道公纪走错了路,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用这种办法?”
闻言,暨艳空落落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似笑非笑、似哭不哭地反问他:“那兄长为何从来都不告诉我呢?我曾经也问过兄长啊。”
雨声将回答淹没。
他并不在意只遥遥地凝视着丹徒的城门目光似乎透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落在那个病弱的少年身上。
暨艳自言自语一般低声地呢喃:“肆是肆,十是十,就像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再像也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笑了笑,轻轻地往后一仰。
咚一声,水面被砸开一道深深的漩涡,转瞬便被滚滚逝水掩盖了过去。
……
雨一点又一点地砸落在脸上。
李隐舟在雨里站了很久。
一把伞不知何时罩在头顶,背后是一个温热的声音:“回去吧。”
“是我没有管教好他。”李隐舟望着茫茫的雨帘,声音也空阔得落寞,“我一直以为他懂事,他单纯,时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他孤零零地长大。我想他还有公纪,可公纪的事情我却不肯告诉他。”
眼前蓦地浮现出少年遥远而深切的眼神。
夜宴那天他只记挂着陆绩身上的病恙,却没有看见暨艳心头滴血的刀口。
“他三岁就没了家人,我想给他一个安稳的环境,想让他远离仇恨和纷争,想让他成为一个干净的人。”十年的光阴流风般拂面而来,将雨水沾湿的视线吹得模糊凌乱,交织的回忆中,那个三岁的孩子懵懂地仰头问他“要是祖母想念阿艳呢?”
一滴又一滴的雨顺着殷红的眼角滑落,落在心口上。
李隐舟忽然很想念张机。
“我不是什么好人,是师傅教会了我怎么做一个好大夫,阿艳他本来是一张白纸,是我……”
他骤然痛哭:“是我没有教会他承担。”
身后的人安静地听他失声痛哭。
直到他沙哑了嗓子哭不出声,才轻轻地道:“五岁的时候,我没有了父母,从祖父把我带去了庐江。”
仿佛已经结痂的伤口又被活生生地撕开,露出血淋淋的回忆,叫人一眼便不忍卒视。
陆逊的声音却淡如鸿雁过后丝缕的云。
“当时我很记恨他,别的孩子还在睡觉的时候,我就被他叫起来读书,别的孩子读书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学着理事。我甚至很嫉妒顾邵,凭什么他就可以无忧无虑的,就因为他有父亲,而我没有吗?”
温凉的气息扑在耳廓,大雨冲走了他常年的伪装,露出浮冰下深不见底的内心。
他温柔的声音藏了慑人的冷锋:“你们都觉得我谦逊温良,可谁知道我也动过杀人的念头呢?”
李隐舟空茫了双眼,似有千万的话哽在喉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庐江的事情我也藏了一分私心,甚至想借将军的手报复从祖父。”提起陆康,他被大雨打湿的眼睫微微地闪动,“如果之前我能好好地和从祖父谈一谈,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就算没有更好的办法,也不至于让他一个人承担那么多年。”
“不。”李隐舟蓦地转过头,他本想说这不是你的错,你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孩子,但目光触及他平静的眼眸,被雨淋湿的心似乎也暂且镇定了下来。
他安静下来听他继续说。
明亮的光穿透冰冷的雨,似狼烟与兵戈交错的明暗,陆逊遥遥地凝视着东去的大江,在烟波上恍惚看见了陆康的身影。
他不舍地看了许久。
直到眼睫盛不住雨水,轻轻地一眨滚下一大颗水珠,睁开眼,清明的视线中唯有浪涛依旧。
他却看见了更远的江河:“可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活得圆满呢?”
他把伞交给李隐舟的手上。
骨柄上残留着温热的体温。
他道:“如果走在这条路上一定要淋雨,我宁愿做一把伞,起码可以护住方寸之间。”
……
再度回到军营的时候,雨已经停歇,泥泞的路上留着坑坑洼洼的小水塘,倒影出蔚蓝的天与重重叠叠黑色的军帐。
“你先休息吧。”陆逊却把他带去了榻边,帮他擦去满脸的雨水。
这样的动作他做的极为习惯,大约是以前常常照顾陆绩,因此做得熟稔而寻常。